然而,很美(第48/50页)
——想。
——多久了?
亚特摇摇头,几乎要微笑。
黑家伙对一个圆蓬头、眼神惊恐的瘦小子说了几句,后者小跑着离开了操场。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灰头灰脑的萨克斯回来了。前者把它接过来递给亚特。
——带我们飞一次。
——我已经一年没碰了。
——现在可以碰了。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吹。
——你会。
萨克斯捧在他怀里。他把它举到垂直位置,感觉按键跟他囚服上衣的扣子咔嗒咔嗒地摩擦。阴影已经爬到离他只有几步路,他走出光亮,走进阴凉。先吹出几个音阶,然后开始吹一段简单的旋律,一段他很熟悉、能帮他上手的旋律,习惯一下吹口、指法。吹得很慢。几个离他近的家伙打起了响指;他看见一只脚在明亮的操场轻轻地动。
有几分钟他一直在吹这段旋律,然后逐渐离开,一开始小心翼翼,谨慎地不让自己迷失。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知道操场上听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说话声消失了。囚犯们分散在操场各处,有一种完美的空间感。虽然他还在吹那段旋律,但似乎它渐渐被束缚住了,越来越无法动弹,最后只能大叫起来,把自己撕裂,就像有人把头对着牢房的墙上撞。
其中一个犯人低声说,这就像听见一个人被揍得魂都没了。他旁边的一个老黑人摇了摇头:
——不,他会活过来的。
在一阵扭来扭去的绕音之后,他似乎已经无处可去。没有人动,犯人们站在原地,他被围在中间,像个被打趴在台上的拳击手,正在挣扎着让头脑清醒一点他吐出几个像碎牙齿那样的模糊音,准备抓住裁判数点的梯子爬起来。聆听着,这些坐牢的人意识到,他的音乐要表达的,是比高贵、自尊、骄傲或爱更深——而不是更高——的东西,是比灵魂更深的东西:是躯体的直接反应。多年后,当他的躯体变成一个持续不断的疼痛储存器,亚特将会牢记这天的经验:只要能站他就能吹,只要能吹,他就能吹得很美。
有一下他乱了脚步,忘了自己在吹什么,紧抓住裁判数点梯的第八和第九个横档。接着,使出所有力气他搜寻着最高音,够到了——刚好——然后一飞冲天在这一飞的最高点,在重力再次出现之前,有一刹那完全的失重——明亮、清澈、宁静——然后落下,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坠入布鲁斯深沉的呜咽。于是大家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在表达的东西——一个坠落之梦。
停下时他已汗流浃背。他轻轻点头,轻得就像和缓下来的痉挛。围绕他的只有狱友们沉默的倾听。不仅是犯人们的沉默。还有那些监视着的看守,他们灰色的沉默。一根警棍在一张坚硬的手掌里敲着四四拍。军帽,水泥,沙粒被踩碎的无声尖叫。很快将不止如此。
没有掌声。每一刻都感觉下一秒就能听到第一声拍掌;但结果只有这漫长的沉默之音,不可思议地绵延着,就像面前的悬崖并不存在。每个人都感觉到操场上的沉默,感觉到监狱工厂里一台机车在铁轨上的引擎排气声。也感觉到这沉默是对音乐的一种致谢,一种共同意志的表现,散发出一种明显的高贵;而它又是多么容易被一声尖叫或高喊所摧毁。那沉默同时也是有形的,它凝固了时间。没有人动,因为要在这样的地方保持沉默,时间必须停止。然后必须发生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来把时间解救出来。警卫们觉察到那一分一秒堆积升高的紧张感——就像临时搭建的路障:强行通过也许会挑起一场骚乱。所以他们等着。沉默在焖烧;焖的时间越长,最终爆发的动荡会越激烈。从寂静到喧闹:金属、叫喊、火焰。一支来复枪保险栓的咔嗒声就足以引发一切,其作用相当于时钟重新启动那试探性的第一声嘀嗒——时间动起来。沉默仿佛一道缓缓延伸的地平线,一道远方的风景,让监狱的高墙显得无用而渺小。漠然而悄无声息地,典狱长已走出办公室,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囚犯们形成一幅地图,他们目光的等高线勾勒出一个淡淡的人影,他安静地呼吸着,怀里抱着锈迹斑斑的萨克斯,一只手抬到嘴边清了清喉咙。
*
1977年,他第一次到纽约演出,地点在先锋俱乐部。他已经五十二岁,吹奏时仿佛在蹚过一片疼痛的沼泽,这让他像拄拐杖一样紧抓着萨克斯。内脏火烧火燎,来来去去的痛感深藏体内,周身总有一种隐约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