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11/15页)

你说你在一个城市拍,你在一块平原拍,你哪怕出外景出到天边去,也跟在一个屋子里拍是一样的。只不过大家都觉得外边才叫风景。

人在讲话时在表演时在行为时,他的情绪一直在不停变化,有起有落。所谓情景交融,一个人一间屋子很够了。

年轻的时候,在屋里待不住,老觉得屋外可看性更高,到这岁数以后,外面逛烦了,在屋里才待得住,才有兴趣观察到自己的房间。当然这个屋子最好受外界影响少,如果住楼房,外面走路装修打电话,你也不相信这屋子是完全属于你的。外界因素降低之后,你会慢慢看出这屋子里的东西,当然也能人为地改变屋子。

将来我可能还真要去做一阵导演,没人拦着我还真想不出不干这事的理由。我做电影目的就是钱嘛,只有当导演才能取得利益最大化。指得上谁呀?谁也指不上,求人不如求己,我必须把死前最后这二三十年的钱宽宽裕裕挣出来,早挣够早歇,七十了还为小钱奔波太可怜了。怕的是要受累。所以一直犹豫。有人说你行,因为导演就一条:你得明白你要的是什么。底下人拿出一方案,你得马上给出意见行还是不行。这我估计问题不大,我不想明白了我也不动啊。再说我建组我得全找熟人啊,我这么大岁数我就别再去受人治了。

也有人说你不行,说做导演毕竟要跟人打交道,必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不乐意都藏心里至少不能当场跟人码。而我现在太爱跟人急,不许别人说话,而且跟谁一翻了脸就再也翻不回来了。别一部戏没排完,人都得罪光了,老了找谁玩呢?

其实我最担心、觉得最恐怖的是到电影院见人,铺着红地毯进去和戴着脚镣进去是一回事,我不觉得这些导演演员谁真觉得好,大概第一次被观众瞩目挺好,后来简直是千夫所指,指着夸你也不舒服,这种东西尝一次就够了。

孙:好多人干电影是冲着这个去的,没到那上头溜达一圈,都不算拍电影吧?就跟落奖似的,没得着,那就算白写。(大笑)

王:有个做电影的跟我说,他发自己片子的时候,大中午的跟各省院线公司成箱地喝白酒,喝趴下了才答应放几场。这种流通环节让人瞧不上,哪儿都不挨着哪儿,让人瞧不上。它就是夹在中间的那张皮,就是个张罗人儿,什么和什么呀?弄得跟大爷似的,莫名其妙。

当然还有大量的所谓媒体,飞短流长,古代长舌妇今天的传人!最可气的是他们还经常问别人是不是在作秀,你们丫就是正宗作秀界人士。这些人特别讨厌。他冒充观众代表,经常拿观众知情权说事,谁告你观众什么事都非得知道了?媒婆把自己当新娘了,人家结婚她入洞房,这太可笑了!振振有词冒充在行使宪法更可笑!还不就因为现在大家还处于有线广播阶段,社会上有什么事还要大喇叭广播,要通知必须经过喇叭,喇叭自己就活了,自己在那儿瞎说。这帮孙子现在都开始编瞎话了,假装见面采访,假装自己回答特机智。

孙:我现在一半时间就冒充一喇叭。(笑)

王:当然还有电影管理人员。“我们的前提是要拍部正确的电影,正确的标准在我这儿,你先跟我聊,我来告诉你是否正确,不正确修改到正确,严重不正确你就算了。”我倒觉得实际操作往往不在于政治上的大是大非,谁吃饱了撑的真在电影里反党反社会主义呀?大量的争执发生在趣味不同,他是学古典的,心里有几个碰不得的,你不同样尊重就是冒犯了。

孙:这使事情简单化了,但是审查大概都是简单化的吧。不然没个完了。研究几千年,不下定论,也没法下。文化的多样性,复杂性,诗歌不可译,误读,过度阐释,希腊如何,印度如何……知识分子拿手这个。

王:当然观众也有很多坏人,过去被枪毙的电影基本上都是观众写信告的状。电影局多为难啊。过去的年代真培养出很多懂文艺座谈会的人、爱写信但不爱写自己名字的人,爱骚扰行政机关的人。所以第一,别再说拍电影你不爱看就是浪费人民的钱,人民早不掏钱了。电影早不是福利了,甚至也不是基本人权,是商品,是交易。您逛商店一定不说那些您不买的东西摆在那儿是浪费钱。第二,别再说现在电影不反映人民群众现实生活了,因为你们太爱急。

估计我还要等一等,等互联网再发展得好一点,看情况吧。也许,后来我可能不写小说了,我现在觉得拍电影和写中篇是一回事,信息量和篇幅都差不多,而且现在我觉得文字有很大的局限,简体字简化画面,是残缺的信息。我相信日后人与人交流完全可以依靠画面,接受的信息更全面,是叫全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