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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你一点也不觉得痛。你的筋都麻木了。你身上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水一样,又冷又浅。它们不肯流动。不肯把痛传递到你的感觉里来。它们是紫色的,死了。荆条一下下抽向你的时候,你居然不知道躲避。

是的,你本来是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的。那些年,一个外乡的货郎经常来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冲着你来的。他在那边兄弟众多,还没有娶亲。他知道了你后,顿生了同情和席卷之心。他接近了你。他不嫌你老(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不嫌你丑(你有什么好看的呢)。他抓住了你的手,说这么好的手你用得不是地方,这么好的手你把它浪费了。他要你跟他走。他说如果你舍不得儿子,他愿意把你的儿子放在货郎担里挑着。他说他的货郎担一头重一头轻,正要个平衡。他说他是骆驼变的,担子越重他挑得越有劲。他说他又得媳妇又得儿子,双喜临门。

但是,你还是没有走。不是舍不得这个家。也不是舍不得这个丈夫。你就是有点笨。连娘家的人都说你笨。

你还记得,当你第一次发现儿子偷了你瓦罐里的钱,村里的孩子告诉你儿子偷了他的铅笔的时候,你有如五雷轰顶手脚冰凉的情形。从那时起,你就隐约看到了你的命。你用瘦竹棍狠狠地抽着儿子。你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咆哮着,想把你的命唬住,好让它调转方向。血道道在儿子小小的身体上应声而起,像一条条血蚕在扭曲翻滚,有的还滚到了地上。真可谓痛在儿的身戕在娘的心。竹棍抽断了,你抱住被骇吓得哭不出声来的儿子放声大哭。你拿拳头打自己的头。你狠狠地咬自己。你的脸上都是泪痕和灰,你几乎是跪在地上哀求儿子,求他不要做贼,不要学他爹。你说儿子不管要什么,你哪怕是卖血,也要给他买来。但儿子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再拿细竹棍抽他,他从你手下一滑,跑出了老远。儿子虎头虎脑,跑起来像一阵风。你赶不上他。你只有等到晚上,他睡着了,才拿细竹棍抽他。你抽得他嗷嗷直叫,像一头挨宰的畜生。要真是畜生就好了。要真是畜生你就可以把他宰了。在密集的抽打里,他抱头答应了你的所有哀求。你照例有一个睡不着的夜晚。照例要把自己折磨得和儿子一样痛。儿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厌憎地看了你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又惶恐又胆怯。再后来,你惊讶地发现儿子的眉目间也有了他爹的那种又无赖又狡猾的神情。你打他,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你打,等你打够了,他就把鞭子横夺过去,折断,扬长而去。于是你只有气得嗦嗦发抖的份。再后来,他长得比你还高,你的鞭子根本抽不上去。你得站在凳子上抽。你的手刚一扬,又彻底地垂下来了。

你对儿子失望了。对自己也失望了。

你讨厌儿子。也讨厌自己。

你讨厌活着。

但你还活着。

丈夫和儿子在商量怎么去偷人家的猪。这是他们刚刚冒出的一个新奇而大胆的想法。他们说,我们去偷一只猪卖吧。他们还从未偷过这么大的活物,不免感到兴奋。偷鸡摸狗的事他们已经嫌不过瘾。村子里的鸡和狗,见了他们都慌忙地逃开。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鸡和狗都害怕。半夜里,他们潜进人家的猪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哄得人家的猪不作声。他们一前一后地赶着猪,像散步一样,把它卖给了屠户王老五。

他们卖了猪,分了钱就去赌博。还是巴交、掂毛、七瓜、二绿那么几个人。起初,丈夫和儿子打合子,也曾赢过几回。但他们很快就被拆开了,规定他们父子俩不能同时上场。他们嘿嘿笑着,也只好接受。没有了帮衬,他们很快又输了。这一天,他们输干了口袋,肚子瘪瘪地垂头丧气地回家。

她像一只破布袋似的在门边喘气。她的心,又开始绞痛了。心一痛,她就要像条狗那样张开嘴巴喘气。她面前摆了一把剪子,一只钉锤,一把割鞋底的条刀。她用灰冷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它们。或者,把它们的位置换来换去。她有些蔑视那只钉锤。因为它过于轻小,像小孩子的玩具。她吃力地,把剪子和条刀磨了又磨。磨得在暗处也能看到。她还记得看刀口的锋利,只要拿头发丝在上面一吹就行。但她现在没有拔和吹的力气了。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比七十岁的人还老了。以前,她用剪子铰鞋样,用条刀割布片衲的鞋底,用钉锤把楦头打进鞋里去。她剪的鞋样线条流畅,她衲的鞋底宽厚结实,她楦好的布鞋肥瘦合脚。

丈夫踢了踢破布袋,说,今天真倒霉,卖了一头猪,连口肉汤都没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