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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少跟人谈及母亲。
从小,他就知道,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是万物之源。然而,当他有一天,发现了母亲的狭隘、愚昧、抱怨、吝啬、自私、不公正、甚至冷酷时,他的心就像被谁拿石头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他目瞪口呆。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放逐。
苏桥很难说清楚,他与母亲之间的隔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当他慢慢成熟,慢慢觉察到母亲身上那不像母亲的东西时,他很痛苦。这是母亲吗?这怎么是他的母亲呢?
为此,他也做过种种努力。但努力的结果是越来越疏远。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曾伤害或忽略过母亲。他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受了母亲的影响。是不是他用母亲赋予他的东西,反过来针对了她,就像一种毒汁,就像大蛇与小蛇,可以互相致命?或许,他的幼稚,他的莽撞,他的淡漠或许无意中伤害了母亲。
但母亲不知道,为了挤出她遗传给他的毒汁,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大概在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开始了对母亲的反叛。那个他以前根本不熟悉的母亲渐渐在他眼前令他惊讶地呈现出来。起初的反叛手忙脚乱,他完全是凭着一股冲动,把自己推向母亲的反面。
他也曾试图去影响母亲。他多次设想过跟父母促膝谈心的场景。在想象中,父母神态安详面容洁净,他们互相被感动。可事实上,每次回家,他刚刚开始的话题总是被母亲尖刻而泼辣地打断,父亲则在一旁火上加油。他无法改变他们。
但,母亲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发现她的缺点?
这样,做母亲也是很悲哀的了。
有一段时间,他经常跟父母打电话,关心他们的身体,叫母亲少打牌,要父亲按时到医院量血压。虽然这样做心里很别扭。父母对祖父不好,凭什么还让他们享受到他的孝心?他很矛盾。可作为儿子,他是否有审判自己父母的权力?是否该对父母的作为耿耿于怀?他知道母亲是个记恨的人,可如此,他不也成了一个记恨的人了吗?
他很少跟人提起母亲。电视里播放此类内容的节目,他马上关掉或换台。有时候,他明明知道父母希望他这样,他却偏偏那样,哪怕那样要走弯路要让自己吃苦。他不怕吃苦。他在吃这样的苦的时候,尝到了某种类似于报复的快感。他通过报复自己来报复父母。他希望自己成为母亲口腔里的那颗虫牙,过不了多久就会溃疡发炎隐隐作痛。
苏桥和母亲又有两个月没通电话了。他的牙疼一直没好。SMZ不能长时间服用。期间他只叫妻子给他们寄了一次钱。钱是寄到父亲的单位上。现在是冬天,他想,从邮局里刚取出来的钱一定是冰冷冰冷的。他喜欢这种冰冷的感觉。
说起来父亲也是很可怜的。他似乎一辈子都在求人,求人解决工作,求人给女儿解决商品粮,求人帮他顺利办理退休手续,求人多给一点退休工资,求人让他返聘。他连村里的小队长都不敢得罪。现在,母亲迷上了打麻将,父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买菜,捅蜂窝煤炉,倒马桶,捡玻璃瓶。当年的军人本色荡然无存,唯有衣领依然扣得那么工整,总是扣至脖子,并抱怨现在的衣服没有风扣。
祖父是个很专制的人。对此,苏桥也是有体会的。祖父的固执常常使少年苏桥泪光闪闪。他在学校读书时最担心的就是家里吵架,为此他常走五六里夜路偷偷潜回村子,躲在屋后听动静。每到农忙,家里总吵得不可开交,祖父要这样,父母要那样。每次吵架,都以祖父摔坏东西或母亲饮泣而告终。母亲的胸中积聚了太多的怨恨。当衰老在祖父身上降临,她就要复仇了。
可是父母没意识到,他们在反抗祖父的同时,自己也早已成了祖父的一部分。他们的专制、粗暴和琐碎,跟祖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桥其实很想跟父母打电话。他也知道父母很想他给他们打电话。可是他硬起心肠来没打。他没意识到,他在惩罚父母的同时,也在惩罚他自己。他不肯告诉母亲他也犯牙疼。有一次母亲问他牙好不好,他说很好。他想母亲如果知道他牙齿像她,一定会暗暗高兴的。他偏偏不让她高兴。一次,母亲望着他说,他说话的声气和走路的样子很像父亲,他听后,故意换个姿势走路。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他强迫自己不像他们。一次,因事早起,他闻到了口里的一股馊味。这使他想起小时候,经常鸡叫头遍被母亲叫起床,跟母亲走十多里路到县城里去卖豆芽。他不能帮母亲挑担,只能给母亲做个伴。到了城里,母亲的衣衫早已湿透。由于起得太早,他口里有一股馊味。后来他一起早就闻到口里有馊味,一闻到馊味就会想起跟母亲卖豆芽的经历。有一次,卖豆芽的钱被扒手偷去了,母亲竟当街大哭起来。母亲坐在地上,身上手上全是灰尘,泪水糊了一脸。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没想到在他眼中高大完美的母亲被人欺负时竟是这么可怜。这时他觉得大街上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扒手,他眼睛里射出了愤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