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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又开什么会,一开会就不能做事了。别看爷爷手那么大,可他做起地里的事来却像绣花一样。收工后,他总是最晚回家,路上,看到一根红薯藤要捡起来,看到一块狗屎也要捡起来,如果捡到了牛屎,他的脸便笑得像南瓜。七捡八捡的,回到家来篼里就有一大堆。远庆说,再这么捡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也要被划为地主的。

我怕爷爷又不去开会,便极力怂恿他去。以前,大队里开会,他总是叫我奶奶去。寅茂为此还批评了他。可我爷爷成分那么好,寅茂也没有办法,最多在村里开会时让爷爷站站桌子角。但爷爷一到了夜里就要睡觉。他就是站在那里也照睡不误。

爷爷几乎是一口气把我背到了会场。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寅茂的哨子还在响。声音越来越沙哑,哨子里大概全是口水。到处是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有的人大约还带了鞋底,边走边拉着麻绳。不用说,那是女人。从村里到大队差不多有两里路。远远地,就听到了高音喇叭。里面放着一种很慢的音乐。好像是黑色柏油,在路上慢慢淌着。有一段时间,村子里架起了很大的铁锅,先是说炼薄荷,后来又说炼柏油。因此地里不种粮食,只种薄荷。但大火一烧,薄荷全跑到天上去了。为了炼柏油,寅茂也想了很多法子。他叫大家把石头扔进火炉,烧了三天三夜,结果还是石头。

现在,我却忽然觉得有黑色的柏油在慢慢流淌。淌得让人想哭。像什么把心脏压着。远庆也来了。有人问小妹怎么啦,他说病了。那个人摸了摸小妹的额角,说,这么烫啊,怎么不叫辛芹医生开点没药喝喝?远庆说,找不到辛芹医生,一大早他就躲起来了。辛芹医生爱听广播,他买了一台收音机,听说有时候偷听敌台,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才躲起来了。可他能躲到哪里去呢?他又不是没躲过,可每次,还不是马上被揪出来了?

广播越来越响了。大人都不说话。我问爷爷,到哪儿了?可我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它们被什么吃掉了。我又大声问了一遍,还是没听到。

正在这时,广播里有人说话了,要大家低头默哀三分钟。广播里又淌起了柏油。大家站在里面,一眼望不到边。我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有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摁了一下。

喇叭里忽然吼道:熊来喜你干什么?你居然还在笑?来喜是神经病。他会在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穿拖鞋。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也不会自己做饭洗衣服。如果我们小孩子说给他讨媳妇,他也会乖乖跟我们走。我们让他在地上打滚,他就乖乖地在地上打滚,一边滚一边还念念有词。来喜消息灵通,总是最先知道哪里要开会。不管哪里开会,他都要去。而且还企图抢上台去发言。当然不会让他发言。来喜真是来喜,大人们总是这么说。哪怕他不喜欢你,他也是一脸笑。他天生就是一副笑脸。哪怕他爹把他揍哭了,他也还是在笑。他的脸在笑着喉咙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就好像从猫屁股里生下了一条大狗,让我们惊骇不已。喇叭又叫了一声。人群骚动起来。我听到有人说枪,枪。来喜哭了。但他越哭越像是在笑。喇叭咆哮着。有人踩了我的脚。我站不住了。还好,爷爷从后面抓住了我。广播大声吼道:把熊来喜这样的阶级敌人拎出场外,下面,我们继续默哀。忽然响起了哭声。起先是一个,接着是一团。一大团。一大片。我像呛了水,想张开嘴巴,可我一眨眼,眼睛就针扎似的一阵剧痛。仿佛我的泪水里藏有钢针。它们足以让我失明。

那几天,广播里一直在淌着柏油。为了让村子里悲痛的气氛跟广播里一致,寅茂号召大家痛哭。大声地哭。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他说,他不希望我们队里是死气沉沉的。熊村虽然在大会上出了来喜那件事,让队长根生受了批评,可这几天,他们表现很好,有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哭到天亮。鉴于我们村里人不善于哭的特点,寅茂要大家经常用辣椒擦擦眼睛。

一天深夜,我忽然发现我的眼睛已经不痛了。我惊喜地叫了起来。我看到了月光。爷爷和奶奶却好像是刚吵过架。爷爷几乎没穿衣服,而奶奶把裤腰抓得紧紧的。见我的眼睛好了,爷爷并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惊喜,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趁我没注意,迅速把短裤穿上。说实话,我知道爷爷要干什么。大人总以为我们小孩子不懂,其实我们什么都懂。这几天,寅茂在这方面抓得很紧,别说人,就是家禽、畜生,也不能做这种事。他号召大家把家里的公鸡和母鸡分开。如果有公狗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母狗的屁股,他一定要吹哨子出动劳力把公狗的后腿打断。他说,打断了它后腿,它就不能像人那样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