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19/27页)
处理社会事务的勇气是一种多皱褶,多墙角,多拐弯的勇气,因为这种勇气与人类的弱点正相适应和配合,这种弱点搀杂各种因素,是人为的,不直接,不明确,不稳定,也并非完全无害。迄今历史仍在指责我们的某位国王随意听信忏悔神父认真的劝说[158]。关于国家大事的一些格言更为大胆:
意欲审慎者远离王室为妙[159]。
——卢卡努斯
从前我曾试图运用生活信念和生活准则为处理公务效力,那些信念和准则既粗矿又新颖、本色,或曰未曾受亵渎,就跟我在家里建立信念和准则或从学校搬回它们一样。我运用起来虽谈不上得心应手,起码是格外稳当。真可谓初出茅庐者学究气十足的勇气!我在实行中发现那些信念和准则既荒谬又危险。走进人群当中的人必须边走边躲闪,他必须抱紧自己的胳膊,往后退退或往前走走,他甚至应当根据他途中所遇之事而决定离开正道;他必须首先按别人的意志随后才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他不能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能人家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得看时机,看人,看事[160]。
柏拉图说[161],谁有幸逃脱外界的操纵,那是靠意外逃脱的。他还说,当他要求贤人充当政府首脑时,他谈的不是腐败政府,如雅典政府,更不是我们这样的政府,对这类腐败政府连智慧本身都会变得糊里糊涂。有如一根草移植到情况截然不同的土壤之后容易适应土壤而不易改变土壤以适应自己。
我意识到,如果我必须训练自己完全适应那样的事务,我就得作很大的调整和改变。当我依靠自己可以作到这点时(只要付出时间和注意力,我为什么作不到?),我又会不愿意自我调整和改变。在这类工作中我稍作尝试便感到格外厌倦。有时我感到我心里萌发了某种抱负,但我却蒙上眼睛,执拗地反其道而行之:
而你,卡图鲁斯,
你就固执坚持下去吧[162]。
——卡图鲁斯
没有人要求我这样,我自己也不想这样。自由不羁与好闲是我的主要本色,这种品质与此种职业是根本对立的。
我们不善于识别人的才能,才能的差别和限度微妙而难以界定。把人在特定生活中表现的干练套到公事上而下结论说他很干练,这样作结论很不妥当。善于自处的人未必善于引导别人;写《随笔》[163]的人做事未必有效果;善于解除围城之急的人未必能妥善布署战役;私下健谈的人向百姓或王公讲话很可能词不达意。也许这是向能做此事的人证明他并不一定能做彼事的最佳办法。我认为才智超群的人对浅显事物的适应能力并不比智力低下的人对高深之事的适应能力差多少。苏格拉底曾让雅典人获得笑料以嘲笑他从不会计算他所在部族的赞成票并向委员会作汇报,是否应该相信这样的事[164]?我对这位要人完美人格的崇敬使我能够从他的厄运里找到绝佳例证以原谅我自己的主要短处。
我们的能耐被分割成碎片。我那一片毫无宽度可言,所以在数量上是微不足道的。萨图尔尼努斯[165]对授予他全部指挥权的人们说:“朋友们,你们造就一位糟糕的将军却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上尉[166]。’在如此病态的时代,谁吹嘘自己运用朴实真诚的德操为世人服务,要么他不明白德操为何物,因为舆论正在与世风同流合污(的确,应该听听有人如何向舆论描绘德操,听听大多数人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沾沾自喜并据此建立自己的准则:他们不谈德操,倒绘声绘色大谈十足的不公和邪恶,而且在王公的教育里将德操视为虚伪[167]);要么他明白什么是德操却吹嘘错了,而且无论他口头说些什么,他干的却是众多受到良心谴责的事。只要塞涅卡愿意我坦率讲话,我很乐意相信他在类似情况下的体验。如迫不得已,最可信的善良标志就是坦白承认自己的错误和他人的错误,以自己的力量压抑和推迟邪恶的倾向,在勉强适应这种倾向时期盼更执着,渴望更热烈。
在法国被肢解,在我们陷入分崩离析的情况之下,我发现人人都在苦苦维护自己的事业,但,哪怕是最优秀的精英都少不了乔装打扮和撒谎。谁直言不讳加以述评,谁就鲁莽,谁就有错。最正确的派别依然是遭虫蛀身的一个肢体。而在这样的身体上病得较轻的肢体就叫作健康肢体,而且完全有理由这样叫,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名正言顺。衡量平民的无辜要看地点和时节。我很高兴看见色诺芬尼在作品里这样夸奖亚偈西劳[168]:一位曾与亚偈西劳交过战的邻近的亲王请求允许他通过亚氏的领地,亚偈西劳同意了,他让亲王穿过伯罗奔尼撒半岛。他不仅没有监禁或毒死亲王,不仅没有任意支配他,还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并没有对他进行侮辱。对他这种心性不会有异议,但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就要算他行为中的正直和宽宏大量的帐了。那些披披风的顽童[169]对此或许会嗤之以鼻,斯巴达人的纯真与法国式的天真是那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