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5/10页)
随即“我”搭上车。随即汽车抛锚。
这也许是司机的诡计,也许是真正的抛锚。后来,一群老乡拥上来把车上装载的苹果抢走,“我”为保护苹果被打得满脸开花。
司机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笑容是确定的,为什么笑?笑什么?不知道),并且抢走了“我”的书包和书,然后抛掉车辆,扬长而去。
小说的精彩之处即在于,司机与那些抢苹果老乡的关系所埋下的巨大谜团,这也是余华在这篇小说里施放的一颗烟幕弹。如把这定为一个方程式,那么这方程是个不定式,它起码有两个以上的根,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确定的只是事件的过程。因为存在着许多的可能性,事件的意义也就等于被彻底瓦解,事件是无逻辑的,但又准确无误。为什么?鬼知道。对这篇小说进行确定意义的探讨,无疑是一种愚蠢的举动。当你举着一大堆答案向他征询时,他会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是的,他也不知道。梦是没有确定的意义的,梦仅仅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过程,它只能是作为梦存在着。诠释这类小说,如同为人圆梦一样,除了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之外,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理解就是这么简明扼要,我用非经验来解释阅读《乡村医生》和写作《十八岁出门远行》,莫言用仿梦小说精准地解释了小说叙述时的突兀和不确定。
王蒙借用这篇小说叙述中的不确定性,用不确定的“又理解又不理解” 进行回答,莫言用《乡村医生》里的马头进行回答:“马从何处来?何须问,问就是多管闲事。但马头毕竟从窗框中伸进来了,这一事实是确定的。” 也许别人不明白莫言这句话,我明白就行。如果有人非要刨根问底问我莫言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莫言也已经替我回答:“当你举着一大堆答案向他征询时,他会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文学批评家又是怎么说的?我知道不少批评家写到过《十八岁出门远行》,他们的角度也是不尽相同,可是我手上只有程光炜和唐小兵的。我先说说程光炜的,他在《余华的“毕加索时期”——以一九八六到一九八九年写作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等小说为例子》一文中,谈到毕加索“所谓超现实主义,就是把‘生活陌生化’从而建设一个比现实生活更离奇、夸张、抽象和变形的‘现实世界’”, 然后从我写下的那些创作谈说到“《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主人公‘我’‘出门’的‘现实合理性’就被颠覆掉了,相反‘不合理性’叙述倒成了小说的中心,倒成了余华这位一向非常自我、自信、自负的作家用‘批评方式’所完成的‘自我认同’”。 程光炜在文中说毕加索曾经的“不稳定时期”让他联想到了我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写作,我想这个“不稳定时期”所指的就是我的非经验写作时期。程光炜说:“我清楚刻意强调余华与毕加索精神气质的某种内在关联性,肯定是勉为其难甚至是没有道理的。” 没错,但是说到自我、自信、自负时,我和毕加索有得一拼。不过我相信毕加索经常会自省、自责、自谦,因为我经常就是这样。人都有两面性,我的两面性会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莫言在《清醒的说梦者》里这样说我:“这家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顽童,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个成熟得可怕的老翁。”
唐小兵的《跟着文本漫游——重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他二〇〇七年应邀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讲课的整理稿。这是我读到的关于这个短篇小说最为细致的解读,唐小兵的这次文本漫游,对每一个段落的解读,给我的感觉就是他用理论的方式写下了另一部《十八岁出门远行》。他在解读小说倒数第二个段落,就是遍体鳞伤的“我”钻进遍体鳞伤的汽车那个段落时这样说:
汽车此时已经不光是“我”的朋友,更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它有着和“我”一样的体验。“我”钻了进去,和它融为一体。“我”和汽车一样,浑身冰凉,但在不可被剥夺的内在世界里,我们都是暖和的。这就回到黑格尔对内心世界的定义,即内心世界存在的必要,就是为了抵抗外在世界的不合理。对内心世界进行探索和发现的冲动,往往是因为我们被外在世界所压迫,意识到自己对外在世界不可能有任何的作用。所以我们要寻找一种精神的生活方式,一种对自己归宿的重新定位。正因为“我”找到了内在世界,能够把“我”的生活重新设想,所以“我”在浑身冰冷,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却能在卡车的心窝里回忆起那个晴朗暖和的中午,让内心世界把“我”带回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也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并获得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