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11/15页)
这一点很重要。任何创作行为都占据人的整个意识,科学和艺术上的伟大发现证实了这个真理。真正的科学发现和真正的艺术作品是人全部意识通力合作的结果:本能、直觉、理性和智力融为一体,形成完整的意识去把握完整的真实、完整的想象和完整的有声启示。凡是一种发现,无论是艺术上的还是别的,多多少少都是直觉的和理智的发现,既有直觉也有理智在起作用。整体的意识时时都在介入。一幅绘画要求整体想象的运动,因为它是意象的产物。而想象正是整体意识的形式,它受制于直觉对形式和意象的意识,这就是肉体意识。
与创作一样,欣赏一件艺术品或掌握一个科学定律也需要这样。全部的意识都要投入,不仅仅是理性或肉体。单单理性和精神是无法把握一件艺术品的,尽管它们或许会用手淫的方式撩拨肉体产生激动的反应。可这种狂喜只会死亡并变成一堆灰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小科学家在散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实”?这是因为不少的现代科学家只用理性工作,他们强迫直觉和本能卖淫般地承受理性。所谓水是氢二氧一(H2O)之说就是理性的杰作。可我们的肉体,我们的直觉和本能却明白水不是氢二氧一(H2O),这只是理性的蛮横所为。如果我们说在某些条件下水会分解为两个单位的氢和一个单位的氧,我们的直觉和本能会完全同意的。可硬要说水是由两个单位的氢和一个单位的氧组成的,我们的肉体却不能苟同。还缺点儿什么。当然,机警的科学并不要我们相信水是氢二氧一这一普通说法,可学校的学生却不得不相信。
同样的例子就是现代人对天文学、行星及其距离和速度的一通说法,大谈几十亿、几兆英里和几兆年等,实在玄妙至极。人的头脑在数字中陶然忘机,可直觉和本能却被忘却或向某种狂喜卖淫。其实,在诸如2,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英里或年或吨这样荒唐的数字(这样的数字充斥着现代天文学著作)后隐藏着的狂喜与那些过分理性的艺术批评家们的狂喜没什么两样,他们号称自己从马蒂斯的绘画中获得了这样的审美狂喜。纯粹是胡言乱语。它要么让肉体吓成僵尸,要么让肉体向荒谬的狂喜卖淫或冷漠视之。
当我从书上看到恒星离我们有多远,是由什么组成的云云,我就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相信这些说法。可一旦我的直觉和本能再也无法把握这些数字,我就不再思想了,我不再接受纯粹理性的断言。人的理智可以对任何事物下断言并佯装这断言得到了证实。我要把我的信念在我的肉体上进行考验,用我的直觉意识去考验我的信念。一旦我从那里得到了反应,我才接受这种信念。对诸如进化的规律这样的伟大科学“定律”我亦持同样态度。多少年来人们平白无故地、“谦卑”地接受进化规律,可现在我那生机勃勃的想象力却要对此做出巨大保留了。我发现,我就是费尽心机也无法相信物种是从一种普通的生命形式“进化”而来的。我实在无法感受到这一点。要让我相信它,我就不得不违背我的直觉意识和本能意识。因为我知道我的直觉和本能仍旧会受偏见的阻碍,于是我在这世上寻找一个能让我直觉、本能地感受这“规律”之真理的人,可我找不到任何一个这样的人。我发现科学家们像艺术家一样自以为直觉、本能地确信什么,其实那不过是他们的理性所为。一旦我发现一个直觉、本能地自信的男女,我就对他们肃然起敬。可对科学上和艺术上的牛皮大王们你怎么能尊敬得起来?利己主义的介入是造成直觉上不自信的原因。本能和直觉上自信的人是不会吹牛皮的,尽管他会为自己的信仰进行殊死的斗争。
这又把我们的话题引回到塞尚身上:为什么他做不成画,为什么他绘不出巴洛克风格的杰作?这是因为他真诚,他只相信自我的表现,只相信它所表现的自身意识完整的一瞬。他不能让自己的某一部分向另一部分卖淫。无论是在绘画中还是语言上他都不会手淫。这很说明不少今日的问题。今日的世界,正是手淫意识泛滥之时,理智迫使反应敏感的肉体卖淫,强迫肉体有所反应。这种手淫意识一时间可弄出各种耸人听闻的新鲜货色,但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它怎么也折腾不出任何真正新鲜的东西来。
我们要感谢的不是塞尚的谦卑,而是他那拒绝理性自我花言巧语的高傲精神。他不至于因精神贫乏而轻浮起来,也不会谦逊到满足于视觉与情绪的陈腐。尽管巴洛克风格的大师们令他震惊,可他还是意识到一旦自己模仿他们,他绘出的东西就一钱不值了,只能算旧货一堆。人的头脑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记忆,视觉的,触觉的,情绪的,记忆群和记忆系列。一种陈货就是失去情绪和直觉之根的陈旧记忆,只能算一种习惯。而一种翻新的花样只是陈腐货色的再组装,是习惯性记忆的重新组合。这就是新花样易于为人接受的原因:它让你小有震惊,可它却不能搅动情绪和直觉的自我。它强迫你去看,却看不到什么新货色。它只是陈旧货色的翻新罢了。塞尚的追随者们当中,大多数人的作品都仅仅是花样翻新,是旧货的重新组装,所以很快就没滋味了。而他们笔下的货正是塞尚画过的旧货,正如塞尚早期的绘画大都是巴洛克风格的旧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