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12/15页)

画家塞尚的早期历史就是他与自身的陈腐斗争的历史。他的意识要获得一种新的认知。可他那陈旧的头脑为他提供的总是一种陈旧不堪的表达方式。但是,塞尚的内心是太傲慢了,他决不要接受那来自理性、充斥着记忆的头脑(理性似乎还不住地嘲弄他的绘画)的陈旧货色,于是他花大量的时间把他的表达方式砸得稀烂。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对于生机勃勃的想象力来说,陈旧是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塞尚与此进行了艰苦的搏斗。他千遍万遍地把它砸成齑粉,可它却仍旧重现。

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为什么塞尚的画不好了。他画不好,是因为他的画再现了一种被击碎了的陈腐货色。如果塞尚乐意接受传统的巴洛克陈货,他的绘画就会是“毫无毛病”的传统画,也就没哪个批评家说个不字了。可是,偏偏他觉得这种传统上“毫无毛病”的画全走了样,是对他的一种讽刺。于是他对自己的画大光其火。他把画的形式全砸烂,让它干瘪无形。等他的画全走形了,他也为此疲惫不堪了,这才罢休。可他仍旧伤心,因为这还不是他所渴求的那种样子。从此,塞尚的绘画中注入了喜剧的因素。他由于仇视陈腐,所以对陈腐施以扭曲术,以至于成为对陈腐的滑稽模仿,如《帕莎》和《女人》。“你会成为陈词滥调,对吗?”他咬牙切齿地叫道。“那就随你便吧!”于是他在极度愤怒中把绘画做成一种滑稽模仿的货色,他的怒火使他的作品看上去有些让人发噱,可那笑容却把脸笑走了样儿。

塞尚的一生中久久地与陈腐作斗争,要砸烂它。是的,这斗争一直伴随他至死。他一遍又一遍地调整自己的形式,其实就是紧张地摆列陈腐的魔鬼并把它埋葬。可即便是当魔鬼从他的形式中消失了时,它还仍旧徘徊在他的画中,他仍旧得同形式的边沿与剪影作斗争,从而把魔鬼彻底消灭。他知道,只有他的色彩才不是陈腐。他把色彩留给了他的信徒们。

塞尚最优秀的绘画即最优秀的静物写生,在我看来是他最了不起的成就,可就在这些作品中,仍蕴藏着与陈腐的斗争。在静物写生中,他终得避免陈腐的真谛:只需留下鸿沟,让陈腐从中坠落,落入虚无。就这样,他使他的风景画成功了。

在他一生的艺术生涯中,塞尚都纠缠在一种双重的运动中。他要表达什么,可在这之前他必须与纷呈变幻的陈腐作斗争,他永远也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在他绘画中表现顶充分的就是与陈腐的斗争。战场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而他的模仿者们狂热地临摹的却正是这战尘和碎尸。如果你把一件衣服交给一个中国裁缝去仿造,碰巧衣服上有一块织补的绣片,你看吧,这位裁缝会把新衣服悉心地挖一个洞,然后仿照原来的样子丝毫不走样地补上一块绣片。塞尚的信徒们似乎就主要忙于干诸如此类的营生,各国的信徒皆如此。他们着迷于生产模仿的错误。塞尚引燃了许多炸药,为的是轰掉陈腐的堡垒。可他的信徒们却照此规模大放烟花,对于真正的攻击是怎么回事毫无所知。但他们的确对忠于生活的表现进行了攻击,只因为塞尚的绘画把这种表现全炸烂了。可我相信,塞尚自己渴望的却正是表现,他要的是忠于生活的表现,他就怕他的画不能忠诚地表现生活。而一旦你有了摄影,再想让绘画忠实于生活地表现什么怕是很难了,尽管它必须这样。

塞尚是个写实派,他要的是忠于生活,可他决不容忍视觉上的俗套。印象派画家们使纯粹的视觉想象变得完美,随之落入了俗套,从完美到俗套的过程竟是令人吃惊的迅速,塞尚看出了这一点。像库尔贝和杜米埃这样的艺术家虽然并非纯视觉派,但他们画中的智力因素是一种陈腐。他们给这种视觉想象增添了一种力的强压概念,如同液压一般,这也是一种俗套式的机械概念,尽管它很流行。杜米埃为它增添了一种理性的嘲讽,而库尔贝则为它添上点社会主义味道。这两样全是毫无想象力的俗套子。

塞尚需要的既不是视觉也不是机械和理性。可若要把一种非视觉、非机械性、也非理性—心理性的东西介绍到我们的想象世界中来,这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这是一场由塞尚发起的革命,可很明显,却无人将其继续进行下去。

他想要再次直觉地触摸实体的世界,直觉地意识它并用直觉的语汇表现它。这就是说,他要用直觉的意识形式即触觉取代我们目前的理性视觉意识也即理性观念意识。在过去的年月里,原始人是凭直觉作画的,但他们遵循的方向却正是我们现在的理性视觉方向,是观念意识。他们其实是渐渐远离了他们的直觉意识。人类从未信任过自己的直觉意识,而当有人要信任它时,这决断本身就标志着人类发展上一个极其伟大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