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13/15页)

塞尚这位躲在老婆、姐姐和身为耶稣会会士的父亲背后胆小而传统的人其实是个纯粹的革命者,对此他并不自知。当他冲他的模特儿说“做—只苹果!做一只苹果!”时,他喊出的是耶稣会和基督教理性主义者堕落的预言,不仅如此,还是我们整个理性方式崩溃的预言,还预言它会被取而代之。如果人类要从根本上做一只苹果,塞尚的意思是,那样就会有一个人的新世界:一个没什么思想要表达的世界,只需静坐一处,只做一个肉体,而没有精神。这就是塞尚“做一只苹果”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一旦模特儿开始让人格与“理性”介入,那就又变成了俗套子和精神,他依此绘出的就只能是俗套。模特的不俗,唯一不俗之处就是这种“苹果”性质,这一点让她不再是活死人。她的肉体,甚至她的性本身被人了解了,这是件令人厌恶的事。了解!了解!没完没了的因果关系,可恶的陈腐之网纠缠得我们不得安生。他明白这一切,恨这一切,拒绝这一切,这个腼腆、“谦卑”的小个子。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知道女人唯一能逃避陈腐气和稔熟之处就是她的“苹果”特质。哦,做一只苹果,什么思想,什么感情,什么理性和人格全都不要。我们对这些全了解,已经忍无可忍了。不要这些个东西,做一只苹果吧!倒是塞尚画他夫人的那幅画中透出的“苹果”性质令人永远回味:这种性质同时还蕴藏着一种了解人的另一面的感觉,那是你所看不见的月亮的另一面。直觉对苹果的意识是实感的,它意识到的是苹果的全部,而绝非一个侧面。人眼只能看到正面,头脑总的来说也只满足于看到正面。但直觉需要整体,本能需要内在物。真正的想象力总是要迂回到另一面,到正面的背后去。

所以,我觉得塞尚画他夫人的那些画像(尤其是着红装的那一幅)比画M.杰夫罗伊、女管家和园丁的画更有趣。同样,《两个玩纸牌者》就比《四个玩纸牌者》更让我喜欢。

但我们要记住,他在人物画像中虽然画出了“苹果”性,但他也有意画出所谓的人性、人格和“肖像”这些陈腐的物性东西。他刻意把这些绘出来,刻意把手和脸画得普通,因为如果他画得太完美这些东西就又落俗套了。一涉及人,男人和女人,他就无法超越陈腐的观念,不得不让它们介入、影响自己。特别是对女人,他只能做出俗套的反应,这一点真令他发疯至极。无论怎样努力,女人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已知的、陈旧的客体,他无法冲破理性概念用直觉去感知女人。对他妻子则是个例外,他至少了解到了她的“苹果”性。可对他的女管家他却做不到这一点,把她画得落俗套,特别是她的脸,他画的M.杰夫罗伊亦是如此。

画男人时,塞尚时常为了避免陈腐而固执地画他们的衣服,画棉布外衣厚厚的褶子,帽子,袍子还有门帘子。《玩纸牌者》系列里那些大幅的、四个人的,看上去挺俗,那些充斥画面的东西、衣服和人太落俗套了。鲜亮的颜色、精巧的构图和色彩的“层次”等等都无法拯救陈腐的情感,最多不过是将陈旧的情感巧加伪装让它看上去有点意思罢了。

如果说塞尚有时能够避免陈腐并能对客观实体进行完全直觉的解释,那是在他的一些静物画中。我以为这些静物是纯粹的描述,很忠实生活。在此,塞尚做了他想做的事:他把东西画得很逼真,他没有故意舍弃什么,他成功地,极其直觉地给予我们的是几只苹果和几件炊具的视觉图像。一旦他的直觉意识占了上风并发出喊声,此时他是无法被人模仿的。他的模仿者们模仿的是他笔下的小物件如卷成筒状的台布,那是他绘画中不真实的部分,可他们却不去模仿他笔下的苹果和炊具,因为他们模仿不来。就是这种“苹果”气质让你无法模仿。每个人都该绘出新鲜的与众不同的作品才对,一旦你画得“像”塞尚画的,这画就毫无价值了。

与此同时,塞尚的苹果虽然成功了,他仍然在与俗套做斗争。当他把塞尚太太画得如此“静”,如此富有的“苹果”气时,他让世界不安了。他的希望之一就是让人类的形式和生命的形式停下来,但决不是静止。他要的是动的静。同时,他把不动的物质开动了起来:墙壁扭曲塌落,椅子弯了、翘了,衣服卷得像燃烧的纸。塞尚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要满足他的直感:没什么是真正静止的。当他看着柠檬萎缩或腐烂时他似乎更强烈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保留了一组静物,为的是观察它们的渐渐变化);目的之二是为了同这样的陈腐观念作斗争:无生物世界是静止的,墙壁是静止的。他否认墙和椅子是静止的,他的直觉感到了它们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