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11/11页)

他们相濡以沫二十五载,若说生活中有何憾恨,那就是他们生活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明朝。彼时,大明江山气数将尽,清军南下,眼看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难以保全。

不久,崇祯帝自缢于北京,清兵正式进驻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内斗不休。商景兰虽为女子,却深晓大义,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难以挽回,于是,就日祝于佛前,只愿丈夫能安然无恙。

国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离散。出于女性的直觉,和对丈夫的了解,商景兰心里一直有隐隐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劝祁彪佳能向朝廷请辞归家。与其让丈夫为朝廷之事忧心,不如夫妻俩归守田园,不问世事,继续从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转恰如燎原大火,压根由不得人控制。一时间,种种情势齐发,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来表示无声的抗议。而属于商景兰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刚死,大明朝紧接着也灭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国之难重重地给了商景兰两击。故国沦丧、夫君死别所带来的悲痛,让商景兰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她膝下有儿女,她不能轻言生死,只得将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诉诸笔端。

商景兰也出生于仕宦之家,并不如那些小家碧玉,只贪恋儿女之情。她心中有着对国家、对生命的大悲切,从她的诗作中可见悠悠的故国之思,和苍苍的身世之感。她留世的诗作中,最有名就要属那两首《悼亡》诗,这两首诗开创了女性“悼亡”诗之先: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你一殉身,从此便可垂名千古,我仍对这人世有所留恋。君臣之间有大义,儿女也要兼顾。生前事,死后名都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你我虽阴阳两隔,但你我于家于国的“贞节”都是一样的。

这首诗八句四联,句句铿锵,联联有力,在其中,我们读不出悲怆、读不出缠绵,没有凄切的怨恨,也没有细腻的追忆,只是静静述说着一个女子对君臣大义,儿女情面的体认和理解,以及对夫君祁彪佳的赞颂。

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里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为国,为家,她猜测着最坏的情形。她知道,她会全身心地支持他的决定,她会如经冬犹绿的江南丹橘,体贴地为他遮挡风雨,让他去后的一切简淡无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诗中,她就没有第一首表现得那么洒脱,那么清明: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她一上来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侣的悲凄,凤凰本是相携而飞,到底在什么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声中,琴声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自古至今,人们依着这楚江水,纪念荀息,凭吊屈平,为朝廷之事而累终岁,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们不过凡夫俗子,难以效仿苌弘化碧,唯有长声呼号,以纾胸臆。

她毕竟只是尘世一凡俗女子,经历此变故,她也总不免要有种种抹不去的宛转曲折。“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想必商景兰也和《公无渡河》中的女子一样,有过如此无奈的悲怆。只是,她没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随丈夫投河而死。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母亲,也没有忘记初嫁时祁公对她的嘱托:“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

不管现实多么不堪,商景兰依然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门的传奇。儿子为反清复明抛头洒血,女儿媳妇以诗歌吟咏人生,祁氏门中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女性家庭创作团体,开创了清朝闺阁聚会联吟联句的风气。

生命经历大悲难,自会迎来大蜕变。只是蜕变之后,没有人能预测更好还是更坏。但是成长总有其必经的过程,生命自有其一定的轨迹。她唯有静然,按部就班地遵循这些轨迹,经历这些过程,不堕一门,不庸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