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9/11页)

谁也不曾想,《青山湿遍》中那句“书生薄命宜将息”正是一语成谶,纳兰容若只活了三十年。但他用自己余下的生命不断地对发妻诉说着:你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在怕了,因为我已将你深深地埋在心底,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

在有一年卢氏的忌日里,容若还曾写下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足见他对卢氏深沉的爱并没有轻易就释怀: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人们只道是纳兰容若“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家家争唱他的《饮水词》,但他的内心曲折却又几人知呢?他不曾示人的情深、抱负、理想、歉疚,又有几人懂得?而又有几人能见,有那么一个人,问乡关何处,于塞外不住悲鸣。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有的人在某个地方出生、成长,不过命运随意地将其抛掷在此,终究是未得其所。而他的内心常常思念着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地方,他称那里为家乡。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仕途坦荡,然而,翻开他的《饮水词》,你却会发现满纸皆寂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外人只看得到他是大学士明珠之子,深受倚重的御前侍卫,精通经史,擅书道,工丹青,又善骑射,却没有人知道,这些统统不是他想要的。

真实的纳兰容若厌倦黑暗官场,无意富贵功名。他的生活也并不是外人所想那般事事顺意,无忧无虑。初恋之人被选入宫,做了帝王的妃嫔。正情浓时,两人就被活生生地拆散;父母之命下所娶之妻,情愫渐生,恩爱渐浓,妻子却骤然离世。不过短短数年,生离与死别,人间两大悲剧都教他尝了个究竟。续弦,却难圆旧梦,于人世之功名、地位、富贵再难有心一顾,终日郁郁,终至成疾,于三十一岁溘然长逝。

无论情、无论才,纳兰容若都可堪称旷世一妙人,然而这样的人与世界的缘分竟然这么短,短到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情深到一定程度,才高到一定地步,都是累人的,尘世也难容的。

我这个人是最见不得英雄白头,美人迟暮的。我一直认为亚历山大大帝是这世界上最死得其时的人,世人看不到他龙钟的老态,他在人们心中影像永远是三十二岁正当年的模样。细想来,纳兰容若死得这样早,也好,唯记取他一番心事,一抔深情,正合衬。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装着一个人,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旁人看不见,唯有自己心底清晰。纳兰容若自是不能免俗。少年时的他才情、形貌俱佳,正是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儿郎,与其表妹蓦地一相逢便倾心相许,然而幸福的灵光,只一闪现,便无踪迹。表妹被选作秀女入宫,二人被一道宫墙阻隔,初萌生的情一夕成末路。

纳兰容若心中残存一丝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表妹限满出宫,再续前缘。然而现实总会让人的自我安慰幻灭得更快,表妹还未出宫,他却要娶他人为妻了。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也许只是为了替代或消解另一个人、另一件事的存在。

纳兰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卢氏为妻。初始,他不情不愿,心内仍存着对表妹的爱恋,对卢氏少有关心和眷顾。时日一久,纳兰心头对表妹的相思因现实的无望而渐渐冷落成灰,而卢氏本人婉娈端庄,诗书礼义俱通,不但能与纳兰畅谈如老友,而且将纳兰内心的苦痛一一拂去,二人日渐情笃。

想来,卢氏必定是个冷暖自知的清定女子,所以,也定会知晓他内心深藏的缱绻波折。只是,她什么不说,也不强求,容他自行消化过往直至简淡无瑕,而她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子,痛他的痛,爱他的爱,一如静然。我想,卢氏这样的作为才是真正的凛冽,也只有卢氏这样的女子才值得纳兰深爱一生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