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10/11页)

谁知,当他们刚刚开始“并吹红雨”、“同椅斜阳”的幸福生活,卢氏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彼时,他们成为夫妻仅仅四年。

他本以为就这样,与卢氏相携相和地过完今生,然而晴天里一个闷雷无征兆地打下,一手打破了所有的和愉宁静。对她的爱仿佛刚刚开始,却要就此戛然而止,他怎会甘心!

他将心中未竟的爱,未诉的情意,一字一句地写在素白的笺中,在她的墓前,将它们烧成灰,当风扬之,他相信,有朝一日,她将在风里听到。

在她离去的无数个夜晚里,纳兰的内心为曾经的不作为蒙羞。他本可以爱她更早一些、更长一些的,固执的他却空念远方的河山,而不曾低首怜取眼前人。

像那首古老的歌唱的那样:“当我归来时/啊,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当他发现对她的爱早已深沉时,伊人却已不在。

他铺展宣纸,饱蘸浓墨,将已在心中细细刻画的她,一笔一笔地描摹在纸上,画中的她云鬓轻挽,浅笑依然,他执起画,不由得看得痴了,看得眼朦胧了,胸中仿若有万般浪涛汹涌,涌至笔尖,化作一阕《南乡子》: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思来忽断肠。咽下酸楚的思念泪,痛悔当初为何如此薄情,没能厚重待你。我凭借着那一手精湛的丹青功夫描画出你的面容,今生别过,唯望以此留念,日日与我相对。哪知,纵有鬼斧神工,一片伤心也是画不成的。

你我分离时所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只是我们再不能如那比翼鸟般同枕同卧,如今一个醒来,一个径自睡着。我在午夜梦回,对着那风声雨声檐铃声,独自垂泣,为我对你相知不深,也为我不能与你同处于那亘古的寂静中。这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我只得以纸笔代喉舌,只是,伊人已逝,千般相思与谁说?

有人说时间是药,医得好所有创痛。但纳兰对卢氏的爱与痛却是无药可医的。也正因此,顾贞观才会略带无奈地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我想,每个人,也包括纳兰,都做过永恒的梦,有过永恒的希冀。不由得想到五月天那首《如烟》,不正是在代世人向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所在,说出心底的愿: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有谁能听见?

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

再给我一次机会将故事改写,还欠了她一生的一句抱歉。

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星星太阳万物都听我的指挥

月亮不忙着圆缺,春天不走远,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有谁能听见?

爱情,驻守岁月的信念——商景兰《悼亡》

其一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其二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每个朝代灭亡之时,总会有一些士大夫以自绝的方式为自己生活且服务的朝代进行激烈决绝的殉葬。一百多年前,清朝初亡,民政部员外郎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说:“这个世界会好吗?”父子对谈后几天,梁济投积水潭自尽。他留下万言遗书,希望以其一人殉身而唤起国人之国性。

中国文人胸怀经世之志、头顶灿烂星辰,以一生、全身心去履践忠孝节义的思想和意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前仆后继,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

时间向前推去,明朝灭亡时也有一个人,为留守气节,不仕满清,留下一首《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自沉于寓山住所梅花阁前的水池中,他就是祁彪佳。

这些士子大夫的自绝是眷恋旧也好,唤起新也好,我都不甚在意。虽然每每想起梁济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而欲泪,我仍更关心那些坚强活在满目疮痍中的人们,相较于那些以肉身之死来呼唤、剖白自己的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创造着奇迹的人,就像祁彪佳的遗孀商景兰。

商景兰能书善画,德才兼备,十六岁时嫁入山阴祁家,与当时著名藏书家祁承爜之子祁彪佳成婚。祁彪佳寝馈于书卷之中,仕途上少年早达,在学术上精文墨、通戏曲、擅文才,生活上颇具雅趣。二人伉俪相敬,琴瑟相和,无论从性情上、生活上、学术上都十分契合。时人赞其为“金童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