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8/11页)
伊人已逝,乡关在何处——纳兰性德《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如今,人类像个顽皮又自闭的孩子,害怕过多的负担和承诺,所以拒绝过分的热络、无谓的攀谈;又尽可能地不去缅怀任何往事,也不去期盼遥远的未来;当心地爱人,计较地付出,小心翼翼地不任感情泛滥。到了最后的最后,云淡风轻地对自己露出貌似无懈可击的笑容,说:看,生命本该如此简单清畅。
如果这种“不求深刻,只求简单”的生活是现代人的理想,为何会在面对纳兰容若以至情、以血泪写就的《饮水词》时而动容不已?其实,我们都是渴爱的,也是懦弱的,所以宁愿让自己相信那些经世不朽的爱情都只存在传说里,反而能让自己安然地在现世继续灰头土脸地摸爬滚打下去。
只是在午后明朗的笑声里,或在夜半的寂静中,我们的内心依然会闪过一丝怅惘,而当我们念起:“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也会不禁潸然。
在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中有一首悼亡词,题为《青山湿遍·悼亡》,这是纳兰容若第一首悼亡词,用来悼念他的发妻卢氏。
二十岁时,纳兰容若迎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卢氏初嫁容若,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琴瑟相和,感情笃深,正是“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
容若曾写过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词中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让我们得以一窥他和卢氏琴瑟和鸣的生活点滴。“赌书泼茶”讲的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的生活逸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喜好读书、藏书,两人又都擅记忆,所以每次饭后一起烹茶对饮时,他们就会用比赛的方式决定谁先饮茶。一人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如果对方答中则可先喝。可是赢的人往往会因为太过开心,将茶水泼洒,溅得一身茶香。于是,“赌书泼茶”就成为伉俪志同道合的千古佳话。容若与卢氏也有着同样高雅的情趣,时常效仿李清照和赵明诚玩“赌书泼茶”的游戏。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上天总是不会轻易成全人间的美满。他们的爱情终究没能日深持久,不过才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永远地离开了容若。卢氏的死给容若造成极大的痛苦,从此,在他的诗篇中只见“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妻子的死并没有被时间冲淡,容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失去卢氏的悲痛中。于是,他自度曲,自填词,写下这首《青山湿遍》,对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发妻诉说着自己深深的爱、深深的痛。
他的青衫已被泪湿,而从前那个软语相慰的人却不在身旁,她怎能忍心将他相遗忘?半个月前,她犹在病中,而她平日里惯用的剪刀还在银缸中静静放着。家中的一切安然如常,却唯独少了她。
他记得,生前的她胆子小,从不敢独自一人留在空空的房内。而如今,她只身躺在凄暗幽深的棺内,陪伴她的只有墓前梨花落下的暗影,如此冰冷、凄凉,她该如何自处?
他莫可奈何,唯有希求她的魂魄能够识得回家的路,“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他将那些为她而落下的清泪,和入那些用椒浸制而成的酒中,天上地下的神仙饮下这椒浆,就能够尝到他酸楚的泪,为他而神伤,更希望神仙能够替他将长眠的她叫醒。
然而,他也不过是一介柔弱书生,也注定是薄命之人,只怕他们发下的那些海誓山盟都难在今生实现了,想到此,恁地让人柔肠寸断。
有一次,卢氏问容若:“世上最悲的字为哪个?”容若答:“情”,而卢氏笑言:“是‘若’”。是啊,若能不相逢,若能不相识,今生怕也不会独尝这思念的痛。
自卢氏殁去,容若终日愁绪满怀,常常睹物思人,在落花时节,他眼望残红,思念着亡妻的好,口中念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而他在另一首词《采桑子》中曾写道:“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读容若的悼亡词,当真能读出他泣出的字字血泪,让隔了几百年的我,也不禁枉然:这世间,还会有这般深刻的爱和思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