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22页)
“什么什么?我霸道?”
“我霸道。我霸道。我已经给你让出地方了,你过来吧!”
“呸!我怕传染上艾滋病!”
“……”
她又哭了。
这一番她是因为被深深在心上扎了一刀而哭泣,哭得伤心透了。人之哭有各种各样。好比鸟叫有各种各样。能使男人大动恻隐的,便是女人伤心的哭泣。女人真伤心,那一种哭充满了自哀自怜,并且包含着自艾自怨,往往更是为自己一哭。这时,几乎只有这时,她们的哭丝毫也没有打动男人的企图。一颗倘有恻隐的男人的心,一旦鉴别了这一点,就差不多软化一半了。女人伤心的哭和开心的笑一样,若成色是纯的,便必定是动人的。
“得啦得啦,我不过跟你调侃一句嘛!我俩有患难之交,怎么竟闹得这么水火不相容似的……你打我行不行?……”
他摸索到她的手,握着打了自己的脸几下。
婉儿毕竟是孩子气的。她破涕为笑了。孩子气和娼女的放浪形骸,在她身上一向达到一种近乎天然的混合。甚至可以说达到一种完美。有时她淫荡得如同艳鬼,有时她单纯得仿佛无邪少女。她是现代大都市的畸胎怪种。即使在她淫荡之刻,眸子里也会倏忽闪过无邪少女的天真。即使在她心灵最为纯洁之际,她的一嗔一笑也会具有本能的诱惑潜质。她的左心室常驻着温情和善良。她的右心室塞满了厚颜无耻的念头。她早已习惯了向人们尤其向男人敞开一半心灵。更普遍的日子她对他们敞开右心室。偶尔她向男人敞开左心室,那乃是因为她的温情和善良储多而溢。对于灵魂而言,温情和善良也像厚颜无耻的念头一样,只积蓄而不奉献,灵魂也会被膨胀得痛苦的……
她现在就感到了这种痛苦。
她需要被一个人安抚同时安抚一个人。
她需要体会到一种奉献的愉悦而不是床上游戏的癫狂。这一种心理与其说是给莫如说是一种特殊的自慰的方式。恰如有人施舍是为了赎罪。
婉儿她知道此时自己一定是美好的。这美好首先萌自她女人的自觉,渐渐地在她整个心灵内弥散开来,将玩世不恭和无耻从她身上逼退了。她奇异于自己原也有真实的时候。而这真实此刻必定是温情且善良的。必定是比语言的自白更具有说服力的。必定是妖媚而娇羞的。像一切好女孩儿动情之际一样,即使眼睛被情欲所燃烧,眼神儿里也必定包含着甘愿奉献乐于奉献的虔诚,而毫无放浪形骸和淫荡的残痕……
她希望他从她眼中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一切。
她呢喃地说:“我想看着你。”
他沉默。
“我想看着你!”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抖。
“我就是想看着你,拉开灯吧!”
“灯绳被我扯断了……”
“那……拉开窗帘吧!”
“你忘了,这儿没有窗子……”
“可是我多想看着你!”
啊,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它照耀在他的脸和她的脸之间。他们彼此凝视着。似乎两个即刻就将永远失明的人,要把对世界的印象最后摄入眸子,铭刻在记忆里。而这世界,此刻便是一根火柴的光亮从黑暗中照耀出的一张脸。
那一根火柴也在他手中抖。它的橘色的微光在他和她脸上摇曳。
她笑了。
他也不禁笑了,伸向她另一只手——灯绳缠绕在他指上。他以此证明没骗她。
当火柴快烧到他手时,她替他吹灭了它。
她说:“有时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证明自己没骗他,那是挺难的。”
他说:“有时根本无须证明,比如现在。”
“现在怎么?”
“现在我想,如果这里只我一个人,我会失眠的。睡着了也会像你刚才一样,被噩梦吓醒……”
“如果我醒了,而身边没有一个你,我更会觉得害怕。你内心里很鄙视我,是不是?”
“这使你感到受伤害了,是不是?”
“是的。”
“你还憎恨我?”
“不……让我对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
于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给予你。”
“为什么?”
“不,我说得不对。我想……我要你温存我。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条蛇?”
“……”
“白素贞也是一条蛇。”
“白素贞是谁?”
“白娘子啊!你别把我当成一条毒蛇。你当我是一条无毒的小蛇吧!你也别把你自己当成法海那样的男人。你……你当你是许仙吧!不久前有一个看手相的老头儿看过我的手相。他说我的前身是个潘金莲那样的女人,所以我注定了这一辈子要向男人还孽账。注定了是娼妓女子的命。不过他又说我命中该着有位贵人。如果遇到了他,我的命兴许会有所改变。还说,我和我命中的贵人仅有患难之缘。如果我不能感化他,我死得会比潘金莲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