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22页)

甚至在梦中。

多少次他因为忍受不了这一冷酷的现实想自杀。

是仇恨制止他没弄死自己。

他辞了公职,离开了单位,转售了花二十八万元当初买下的一套三居室公寓楼房。转卖了花二十四万元买的“标致”汽车。将高级电视、录像机、组合音响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送进了寄卖店……

从此他以修自行车为本行,兼利用一切抓住的机会倒买倒卖,炒美钞,玩股票……

他要在人生的路上以另一种活法东山再起。他发誓积攒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后也出国。为的是哪怕追踪到天涯海角寻找那一对儿男女。一想到他自己以这坟穴一般的地下室为家,而那一对儿男女正在世界的某一处美好的地方寻欢作乐活得挺滋润,仇恨便像一只耗子似的啃咬他的心。报复之念成了他活着的坚定不移之目的。就像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一样……

他一讲完他的“故事”便坐到沙发上去吸烟。

黑暗中那烟头一红一红,如同一只独眼一睁一闭。

“因此你憎恶女人?”

她的语调轻柔而且充满怜爱。似母亲跟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说话。

“不是憎恶,是憎恨。”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

“那……你后悔救了我?……”

“我想,我救了我不该救的。我不能白救……我说服你跟我到这里来,一路都在打算怎样伤害你的心灵,怎样侮辱你的人格,怎样强奸你折磨你虐待你……甚至想,然后杀了你。因为我太恨你们了……”

“我们?……”

“我觉得你和她是同一类女人。”

“可你……你并没有照你想的那么去做……”

“那是因为鄙视。因为我觉得你太肮脏,从灵魂到肉体,都太肮脏。又诱惑人又肮脏。在我眼里,你和她不同。她又美丽又老谋深算。我可以用一切恶毒的词汇诅咒她一千遍一万遍,但是我从未觉得她肮脏。她并不任一切男人作践她的肉体。我对她只有恨……”

她也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凭着那一红一红的烟头,缓缓走到了他跟前。

“你杀了我吧!”她说,语调平静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法理解,“你杀了我吧!如果你认为杀了我能一解你心头之恨,那你杀了我吧!我就跪在你跟前呢。没有刀,你可以掐死我。我保证不反抗。我已经想通了。对于我婉儿,活着或死了反正都是无所谓的。你说得对,连我自己也清楚我是肮脏的。这一种肮脏是没法儿洗干净的是不是?有时我真想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换一遍。把自己消一百遍毒。可这是异想天开啊!我不但相信手相,还相信轮回转世。你掐死我,等于帮我转世了。也许我能投胎到一个上等人家。我这样的,无论在中国还是到了日本,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只会变得更肮脏。尽管你内心里鄙视我,你还是那么温存地爱了我一番……我死了也知足了。只求你一件事,掐死我之后,给我穿上衣服,别让人发现我的时候,赤身裸体的。活着我不在乎。死后这点儿面子我还是顾忌的。要不你找一张纸来,就用你的烟盒纸也行。你划亮一根火柴,我写上我是活腻歪了。自杀。没有笔我可以咬破我的手指头……”

她说时,他一口烟也没吸。

黑暗中那一只红色的独眼渐渐变得暗了。如同渐渐蒙了一层眼泪。

他扔掉烟,很准确地捧住了她的脸。

“我们两个说的话都够可怕的是不是?”

她觉得他和她的脸之间,也许仅隔若一张纸的距离。她想,他一定是睁大了双眼瞪着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想,他的双手定会猝然放开她的脸,出其不意地掐住她的脖子。她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屏息敛气,期待着这一刹那。日本,日本,她想,拜拜了中国。拜拜了日本。在中国当娼妓太冒风险,不是长久之计。换个活法对我婉儿已不可能。若到了日本,沦落在妓院里,由业余的而成了专业的,像上班一样,而且竞争,而且被老板控制着,连业余的那点儿自由自在也没有了。莫如一死了之。我婉儿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么……

她无所谓地甚至是挺乐观地这么想着,内心里在冷笑。

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脸颊移下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却并未一开始就扼得她透不过气来。

“你的脖子很细。”

“别人不是这么说的。别人都说我的脖子很美。”

“你真希望我掐死你?”

“随你怎么弄死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真希望死?”

“也谈不上希望不希望的……我只不过不在乎死罢了。”

“那我救你时,你怎么吓成那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