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莱坞(第5/11页)

其中一位客人接过话来,他说他曾经在一部宣传影片中扮演法帝国主义者。“我处决了一个中国革命者。”那个男人骄傲地说。他也是一个教授。“那天是我的幸运日。”

其他人都大笑起来,纷纷举起了手里装了伏特加酒的酒杯。桌子上摆满了维族人的菜肴:烤羊腿,囊饼,一串串的烤肉和蔬菜。夜渐渐深了,大家仍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交谈的语言不再限于中文;后来他们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了。我静静地坐着,观察着他们,听着他们说的话。我喜欢那种土耳其语系的发音,他们说着这样的语言,脸上都焕发出光彩。晚餐快结束的时候,波拉特站了起来,慢慢地绕着长桌,依次向客人一个个地敬酒。那一晚,那一桌人,在雅宝路的心脏地带,他看起来像是站在了全世界的中心。

在首都呆了一年,我对这个城市的作息更为熟悉了。北京时间并非稳定不变的:偶尔,会有那么一星期,长得像不会结束似的;或者只为了一个短短的早晨,就动用了好几个月时间的筹备——例如1999年的国庆日纪念。有些日子,党想要人们铭记;有些日子,党希望大家遗忘。有些日子,什么事情必须发生;有些日子,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偶尔又会有那么几天,出现了一些新的时刻,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纪念。

通常,日历上出现某些特殊日期之前,北京的警察就要在邻近地区搜寻一番。那个特殊的日子,可能是June 4的周年纪念,也可能是举行全国人大会议的时间。无论是哪一个,给人感觉都是一样的:大街小巷里出现了更多的警察,挨家挨户地检查居住证。这段日子对北漂的人来说是很煎熬的,因为很多人都没有相关的文件;维族人此时也会遇到麻烦。每次北京的某个重要日子来临,波拉特总是想方设法地表现得低调些。

不过,对北京城里的大多人人来说,这只是一件无可奈何的麻烦事;那些警察也这么认为。毋庸置疑,是最高层下达了命令:某政府机构告诉下一级的政府机构,某日要特别警觉云云,接着这些话又逐层传递到下面的有关部门里。最后,命令传达到负责社区事务的警察里,他们就奉命来到处搜寻一番。不过,他们执行这种任务时常是心不在焉的,他们只是不得已地露一下面,然后就走到别处去了。每次他们来敲我的门,我都保持沉默,装作没听见。我从来没有在我所住的公寓里办过什么登记手续,因为这地方严格来说是不准记者居住的。

当然,每个北京的记者都会对这座城市的日历了熟于心。对于某些事件,媒体已经有事先写好的稿件(译者注:此处指境外媒体);到了那一天真正到来之时,时间就被分割成小时计算,记者们都在天安门广场上蹲点,观察是否会有游行示威。通常来说,那天都过得很无聊,甚至会让人很不愉快;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警察——违背自己的意志,被迫在日历上圈起这些日子。所有事情都是七零八落的,无法拼凑成型,很难找出什么特定意义:这儿一场示威,那儿一个周年纪念。这种状态符合党的利益。如果一个人去广场上纪念六月四日,另一个人是去纪念对法轮功的镇压,这两个人永远都不会相遇。那些特殊的日子没有重叠;岁月步履蹒跚地前行,没有留下任何的诉说。

不过,如果你亲眼看到了一个事件,然后它再度发生;那感觉就非比寻常了。那种情形,像有一条穿过了好些年头的细线,把时间长河里的两点连接到了一起。对我来说,第一个这样的日子,是4月25日。

1999年4月25日

对我来说,这座城市仍然是陌生的。早晨,我常常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闲逛,希望能触摸到大街小巷的脉搏。今天,我快要骑到市中心的时候,传呼机响了,我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按传呼机上的号码拨了过去:是伊恩·约翰逊,我《华尔街日报》的上司。他要我去一趟中南海那边。中南海是中央政府所在的建筑群落的统称,位置在紫禁城旁边。有谣言说那儿有些人在抗议。

我骑着车子,从文锦路往西去,经过北海公园,随后我看到一路的人行道上聚集了很多人,里外站了有三四层。大部分是中年人,穿着朴素——看上去像从乡下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算一下人数:100,500,1000,2000。只是文锦路一带,据我目测就聚集了有5000人,而妇幼路上聚集的人更多。

有那么一会儿,我全副心思都集中在统计人数上,没有留意到别的事情。但随后,我突然发现了四周的安静。没有人喊口号;没有人大叫,没有人唱歌。没有横幅,没有标语。那些人只是站在那儿,平静地凝视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