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合院(第5/7页)
赵老先生的第二起诉讼案针对的就是这一点,他控告政府没有向他提供土地使用权真正的市场价格。9月21日早上,这起案件在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宣判结果。9点15分,法官走进法庭,叫所有人起立,并读出了判词:赵老先生和他的妻子必须在5天之内离开四合院。如果他们拒绝,当局有关部门有权强制他们夫妇离开,并拆毁四合院。
在法庭外面,有个北京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在等候宣判结果时,看到老人家的律师和政府代表吵了起来。律师发誓他会找到途径继续上诉;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这个电视台的人拍下了吵架的过程。但是这些画面并没有出现在晚上的电视新闻里。
2000年9月25日
赵老先生和夫人黄哲依然没有离开。老夫人看起来很紧张,她告诉我说,外面有传言说警察随时会到。但赵老先生看起来是精神炯炯的样子。“他们得把我抬走。”他说。“否则,我不会离开的。”
九月下旬是北京天气很好的时候,白天的温度简直太理想了。我和老先生夫妇在中心庭园中相会,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洒在赵露西翻译惠特曼诗集的那间房子上。屋前种的几丛玫瑰仍是光秃秃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冬天。不远处,一架黄色的起重机伸过来,就架在我们的头顶:隔壁的工程已经开始,其中一栋银行大楼正在兴建。几乎所有的邻居都已经搬走了。
这天早上,赵老先生在清华大学打了一场网球赛,对手也是退休的老师。他告诉我们,他最后赢了,场数是6比2。他看起来很乐观,还给我看了一些没有署名的信件,这些信是投寄到院子前门的信箱里的,内容都是支持赵老先生的举动。有一封信的签名是“一个首都的市民”。
赵老先生夫妇没有孩子,有些朋友告诉我说,他们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很多苦。赵老先生从来没有对我细说那一段经历,每次谈及这个话题,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又说起了别的。我问他那两个在美国的弟弟怎么样了,他说其中一个是个专栏作家,如今已经退休了。另一个也退休了,原来是地质学家,为美国地质调查局工作,名字叫做爱德华·C·T·赵。
“你知道美国人登陆月球的事,”赵老先生说:“他们带回了月球上的石头,有很多地质学家想参与到研究这些石头的工作。地质调查局选了四个地质学家,我的弟弟是其中一个。研究工作完成以后,他被隔离了两周。这是因为那些石头上可能会有些什么细菌。”
阳光慢慢掠过了院子,留下一片阴影。我们回到了屋内的客厅。我问赵老先生,二战结束后他决定回来中国,在随后的岁月里,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有其他的想法。
“我们从来不曾后悔。”他说:“我的弟弟们选择了他们的路,我选择了我的路。当然,1998年当局第一次说要拆掉这个房子的时候,我的弟弟就邀请我到美国去,不过我并不想去。我是个中国人,即使我去了美国,我还是个中国人。”
1950年代到1960年代,赵老先生都没有见过他的两个弟弟。1972年,他那个做地质学家的弟弟首次回国,那是尼克松总统访华以后,美国陆续派出了一些代表团来到中国,他的弟弟是其中一个代表团的成员。赵老先生指着一件他的美国外甥送的礼物给我看:那是一个纪念版的盘子,来自伊利诺伊州的斯普林菲尔德,盘子中间是亚伯拉罕·林肯的素描图像。
每次我走过四合院的时候,看着它那些呈90度的直角,那些方正的屋子,这样的匀称,总给我带来一种宁静和谐之感。我想象着这个家庭从前的样子:老父亲住在西屋,女儿住在东屋,儿子住在南屋。不过,一旦走入客厅,这种秩序感就被打破了;客厅墙壁上的装饰,反应了不同的世界如何穿越了同一户人家。在亚伯拉罕·林肯的盘子旁边,挂着北京网球中心颁发的一个奖状;不远处的电视机天线上,吊着一个惠姆·奥公司生产的橘色飞盘。在飞盘上方,有两幅毛笔字,是为纪念赵老先生的父亲所写的。一张老父亲的黑白照片。一幅耶稣教导法利赛人的油画。一张中国风景照。一座塑料的圣诞老人像。更多的毛笔字帖。另一个网球比赛的奖品。
窗外,9月的夜色悄然降临。老人家仍然不停地说着,在两个语言世界里不停地转换:中文、英文,英文、中文。
中国人对他们的历史无比自豪,尤其是面对外国人时,这一点表现得很明显。在他们的叙述中,这种文明是延续不断的,这一度带给我一种错觉;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我在中国所看到的建筑,几乎就没有什么真正称得上是“古代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古代的建筑都被拆毁了。20世纪充满了破坏性,中国文化饱经磨难,建筑是只是其中一个受损的方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