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合院(第7/7页)
他带我看了看房子,告诉我哪些部分是他希望能够保存下来的。主房的门属于古物,赵老先生要把它捐赠给现代文学博物馆,一同拿去捐赠的还有一块装饰用的砖头,上面刻了图案,人们管这种砖叫“象眼”。我们走到了院子里,老人家领着我穿过已经黑下来的院子。下午的时光是越来越短了,天气清凉。他指着院子的一个角落告诉我,几十年前,从那儿挖出了一个防空洞。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他说。“那时候毛说每个人都必须有防空洞。美国是我们的头号敌人。”
他仍然坚持不走,他要一直等到那些人来强迫他离开。“法庭的人会来,警察会来,救护车也会来。”他冷冷地说。“这可真刺激。”
一个中国国内的报社记者来了,我们三人回到了客厅。那个记者很年轻,面对着老人家和外国人,她看起来有些害怕。或者她正在为自己的状况苦恼:她是来记录一个无法报道的故事。她结结巴巴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您,您把自己的东西搬走了吗?”
“你说呢?”老人反问道。“我的东西全在这儿,你没看见吗?”
那个女人看看墙壁:毛笔字、奖状、亚伯拉罕。林肯、少年耶稣。她勉强地笑了一笑,试着问第二个问题:“您不高兴是吗?”
“我们当然很不高兴!你遇到这种事难道能高兴起来吗?他们为此事威胁了我们两年半,现在我们俩都80多岁人了!”
我委婉地说声“抱歉”,离开了四合院。他们家的保姆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我往北走去,跨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界限——界限的那一边,就是建筑受保护的地区。在菊儿胡同的家里,一切都很安静。
2000年10月23日
下午3点半,我的手机响了。
“他们周二下午来拆房子。”老人家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告诉我,他们会搬到朋友的家里暂住。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他用中文和我交谈,然后又转回了英文。
“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我打电话来没有别的事。”
没等我回答,他就挂了电话。
2000年10月26日
我醒来的那一刻意识到,这将是漫长而令人沮丧的一天。今天刚好是法轮功的周年纪念。下午一点,信众们计划到天安门广场游行抗议。但在早晨,离开菊儿胡同去天安门之前,我先往南面去了一趟。我听着刚刚苏醒的胡同里传出了各种声响。小贩们来了,叫卖着:啤酒,醋,酱油。大米,大米,大米。槐树上传出了鸟叫声,在秋天的气息中,鸟儿们的声音显得有些微弱。
那个四合院就在宽街路口的正南面,在路的东边。一张迁出通知贴在四合院的前门上。不远处,在一栋建筑老旧的灰色外墙上,有人贴了张“北京经济犯罪案展览会”的广告;也许这是一个对“拆哪”的故意讽刺吧。
赵老先生和他的夫人昨天搬走了。他们是安静地离开的:没有警察,也没有救护车。不过,虽然他们的身影没有出现在四合院内,今天的拆除行动也成了一桩令人关注的事件。几十个中外记者,早上8点前就聚集到这儿来了。8点20分整,15个法庭的工作人员到场。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白衬衣,黑色西服,黑色领带;胸前戴着红色的徽章。他们四处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人还留在四合院里。
8点30分,一辆接一辆的白色警车到场。50多个警察在其他便衣的帮助下,包围了四合院。他们把人行道清空了,竖起了黄色的警用路障。他们威胁路过的行人,还斥骂记者。好些摄影师的胶卷被没收了;一些外国电视台的记者被拘留。在一场混战中,一个中国记者受了些轻伤。
工人们是最后出现的。他们是从四川来的民工,其中一个告诉我说,他的工资一天不到2.5美元。每个工人都拿着一个镐子。这些四川人先从屋顶开始拆:瓦片一块块被凿下来,溅起一地尘土。随后是墙:塑料,灰泥,砖块。尘土,尘土,尘土。拆,拆,拆。一辆推土机摇摇晃晃地从南面的门驶了进来。随后是一辆泥头车。这是秋天里一个美丽的日子,天空高远而蔚蓝,举目望不见一片云彩。到了傍晚的时候,四合院成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