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0/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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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轮子陷在泥中的卡车,带来了一麻袋寄自澳大利亚的信件。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罕见喜事。战俘们知道日本人一般会扣下几乎所有信件,他们情绪太激动,早饭没吃完就有人打开麻袋,分发信件。收到差不多一年以来的第一封信,多里戈很高兴!甚至连笔迹都还没注意,他从硬邦邦的卡纸做的信封就知道是艾拉的信。他下决心到晚上再拆开,为了体验一种愉悦,感受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跟此地不同的美好世界在继续——一个他在其中有一席之地、有一天会重返的世界。但欲望几乎马上就反叛了,他撕开信封,展开两张信纸,激动得把两张信纸都撕破了一点。怀着贪恋的激情,他开始读信。

第一页看到三分之二,他停下了。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读信的感觉像跳进一辆加速行驶的轿车却直撞到一堵墙。艾拉雅致的铜版体字迹中的字母不断四散,从页面上浮起,像尘粒,越来越多的尘粒互相碰撞,然后弹开,他觉得在脑中重现她的脸很费力。这种体验似乎太实在,又完全不真实。

他不知道这是否因为疟疾——他还在康复期——或者因为身心交瘁,或者因为收信引起突发的内心波动,差不多一年了,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他把信重读一遍,但他魂不守舍,神游于影像分明又迷离恍忽的记忆中,尘粒更明亮,更杂乱无序,下午的阳光从没这么炫目过,但他不能在脑中清晰呈现她的脸。他想:世界是怎样就怎样。世界就这样。

他能想起开着奥斯汀面包师的迷你型货车向海岸驶去,他能闻到车上马鬃织的遮盖物刺鼻的气味和陈面粉的气味,在阿德莱德的炎热中,他能感受到它对官能情感尖锐强烈的刺激——当他开始定期造访他叔叔的酒店,他的胃紧张得翻搅,他口干舌燥,衬衫太紧,心跳像带闷响的擂击。酒店在他脑中清晰浮现,像又身处其间:廊道又深又暗,精雕细刻的老旧铁栏杆锈片剥落,风掠过海面,到处闪着蓝晶石的光亮,莱斯利·哈钦森在唱《这些冒傻气的事》,嗓音疏离、嘶哑,听着像身体顺浅浪滑行。但艾米的脸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渴望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日夜跟她在一起。他想听她讲她收集的趣闻逸事,哪怕最乏味的。他想听她讲她观察到的事,哪怕最显而易见的。他想用鼻子滑过她的背,他想感觉她双腿绕着他,听她呼唤他的名字。他想知道,这吞没他生活中其他东西的欲望是什么?渴望她,他腹部钝痛,胸口窒闷,头脑强烈眩晕,这怎么解释?怎么表达如下事实——随便用什么词,除了最直白浅显的——他只有一个念头,这念头更像一种本能:他必须靠近她,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

她渴求感情的证据。最没新意的礼物总是能打动她,向她再次确证他对她的爱没有消失。对她来说,这些礼物、这些表白不可或缺。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们在一起吗?不可能成为夫妇或情人,这是她能拥有的唯一证据,证明她体验过这样的喜乐,现在证明,以后也证明。也许艾米骨子里是现实主义者,跟多里戈完全不同。也可能是他这么认为。于是,有一天,他们一块儿在城里,他取出几乎所有积蓄,给她买了一条珍珠项链。一粒孤零零的珍珠玲珑镶嵌在一条银链上。让他想起越过她的腰际望向窗外月亮照映海面形成的那条路。她觉得他不应该买,两次让他退掉,但她的喜悦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她拥有了她渴望得到的——虽然她永远不能公开戴它:他们在一起的证明。即使现在,他还能在脑子里看见那条项链,但她的脸他却一无所见。

“你第一次在书店看到我,”他把三角形链绊扣上,吻着她的后颈说,“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抚摩那颗珍珠。

“现在我想知道,是不是就在那一刻,你不知怎么的就加入我们中间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但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想表达什么,他被思绪引领他要去的地方吓坏了。如果是那样,他对他的生活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控制力吗?他记得,有一天早晨,在海滩边游泳,等她从镇上回来,一条暗流紧抓住他,把他带出去几百英尺,他才从中逃脱。

“跟潮势相反的暗流,”他说,“我们的。”

她笑了。“这项链很美。”她说。

即使现在,他还能看见项链上缩小的月亮使店里电灯光漾起波纹,他还能看见三角形链绊憩息在她的后颈上,框住那最微细、最诱人,像针叶树外缘形状的一圈初生毛发。但尘粒忽然四处弥漫,雨声越来越响,他看不到她的脸,听不见她的声音,布洛克贝克在他身旁说:“是集合点名。”艾米不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