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1/40页)
“如果不马上去,”布洛克贝克说,“我们会迟到,天晓得他们会叫哪个倒霉蛋去上工。”
那一刻,多里戈·埃文斯对他身在何处迷惑不已。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就把信放下,放在床边,走出去,走到雨中。
他想着:世界是怎样就怎样。它就这样。
7
公鸡麦克尼斯很晚才加入疲惫不堪的人群——遭神谴的他们正从营地向厨房走去,淋着雨,趟着淤泥。如果不算上兜裆布和澳军军帽,他们大多裸体;他们的衣着看上去越是匮乏,身体看上去就越衰萎狼狈,戴军帽的样子就越像匪帮小流氓穿着粗俗鲜艳的衣服招摇过市,好像又在巴勒斯坦,要出去享受一个喝啤酒、逛妓院的夜晚。但不像从前,他们眼下不给人惊鸿一瞥的深刻印象。
柴火的烟气,几个粗制泥火灶周围的地面干燥温暖,形成一个小小圣所,将被喂食的兵悠闲平和,谈话引起低沉的嘈杂——在多数情况下,这些都使营地厨房在一个充满敌意、冷漠、拒斥的世界中给人一种家庭式的亲和友善的感觉。但那天早上,雨瓢泼似的进到厨房里。几小股水从亚答屋屋顶落到火灶上,冒起蒸汽,落到熟铁制的大锅里,给锅里的米饭点缀上从脏得发黑的梁木冲下来的煤烟屑末。地面在至少两英寸深的水下。
公鸡麦克尼斯蹚着水,把军用套餐盒的扣绊解开,轮到他,他把两个碗都伸出去。一小杯当早饭吃的水一样的米汤被泼进一个军用饭盒,一个当中饭吃的脏兮兮的饭团落进另一个军用饭盒。
“往前走还是怎么着?”他身后一个声音说。
公鸡麦克尼斯站直身体,哗哗地蹚着水,步履维艰地走回到季风雨中。现在,他要么试着端着米汤走下那条滑溜溜的斜坡,回到他们棚屋聊胜于无的遮蔽中,要么就地坐下吃早饭,或者像很多战俘一样,站在雨里把米汤尽快吞下去。归根结底,这不是食物,是勉强维生而已。
他看着土人伽迪纳向他们睡觉的棚屋走去。他是那些把吃饭变成小仪式的俘虏之一,好像他为之煞费苦心做准备的不是几勺子臭烘烘的米粒,而是安息日烤牛肉。而公鸡麦克尼斯——尽管他尽力想不要狼吞虎咽——却总是不成功。他懂得推迟一两分钟再享用食物会让人获得快感——在等待中,你知道你终于可以吃到饭,这期待带来快感,你享受这快感几乎跟享用食物一样,你细嚼慢咽,你咂摸几口,甚至让它们变多,在勺里把它们分成很多小团儿,但他永远做不到。
公鸡麦克尼斯痛恨那一刻——当他吞下自己的米汤,抬头看见土人伽迪纳还在慢条斯理、心平气和地吃,碗里还有没吃完的。这时,公鸡麦克尼斯会尽量不去看,尽量不去理会在空肚子里痛苦地膨胀的妒忌,尽量屏除在狂暴的脑子里喧腾的愤怒。他发誓,下次他也会心知肚明、小心翼翼、慢条斯理地吃;他发誓,下次他公鸡麦克尼斯会让所有那些苦巴巴的骷髅脸,皮包骨的大鼻子,那些大得出奇、黯淡无光的眼睛全转过来,贪婪地注视他,渴望从他的泔水中分得一杯羹。他发誓,下次他会拥有这种奇异的尊严,这尊严把吃泔水变成了一个勇敢甚至富有挑战性的举动。
但他永远做不到。
他的饥饿像狂暴的野兽。他的饥饿感气急败坏,横冲直撞,命令他不管找到什么,只管马上吃,尽快吃到肚里;只管吃,他的饥饿嘶叫着——吃!吃!吃!他一直以来都知道是饥饿感在吃他。
他听到一声喊,抬头看见土人伽迪纳在稀泥中滑倒了,米粥泼得到处是。他的视线跟土人伽迪纳懊恼的眼神对上了,那瞬间比他希望的要长,然后,把视线往下移,他看见大雨已经在把褐色淤泥中的米泔水稀释成一片发亮的灰色污迹。
公鸡麦克尼斯把头转开,背对土人,急忙大口吞下剩余的泔水。不一会儿就没了。就像什么也没吃,他想。一个人要吃十倍这么多当早饭。
“这些日本脏猪猡要把我们都饿死。”他自言自语地说。
说完,他转回身,看到小不点儿米德尔顿,他的身体奇丑无比,消瘦的臀部像大象两扇耳朵似的突出来——正笨手笨脚地扶土人伽迪纳站起来。公鸡麦克尼斯一边把军用饭盒舔干净,一边看着那具骷髅捡起土人伽迪纳的锡碗,用勺子把他自己的米泔水舀出一半到碗里,把碗递过去。
公鸡麦克尼斯“啪”地合上军用套餐盒——午餐饭团被扣在里面——然后把餐盒卡在G形布条上。在他看来,一个被羞辱的人牺牲一半自己的食物去帮助羞辱他的人,这真是荒唐透顶。他能想象,这样的人既不知羞耻,又没有自尊。幸亏他还不用跟别人分享早餐,他如释重负,感觉像大获全胜,怀着这种奇异的感觉,他走到那两个人跟前,把一只手放到土人伽迪纳沾满泥巴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