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4/40页)

营养不良,多里戈·埃文斯想——他一直跟着中村,现在他蹲下去,把身体放置在中村和俘虏之间。这个人躺在泥里,了无生气,像一把被废置的耙子,覆满脓肿、溃疡、剥落的皮肤。糙皮病,脚气病,天晓得还有什么,多里戈想。臀部跟几根烂绳索差不多,肛门凸出来,像脏绳索上盘头巾样缠结的绳头。一股散发恶臭的橄榄色黏液渗出来,流到跟线绳一样的腿上。阿米巴痢疾。多里戈·埃文斯把这个糟糕可怜的人搂到胳膊上,重新站起来,转向中村,病人像一捆沾满泥巴、折断的棍子,从他的胳膊上吊下来晃悠着。

“三百九十九。”埃文斯说。

按日本军人的一般身高论,中村个子很高,也许有五英尺十英寸,体型健硕。福原开始翻译,但中村抬起一只手打断他。他转过身,朝多里戈·埃文斯反掌抽了一记耳光。

“这个人病得太重,不能为日本工作,少校。”

中村又抽他一记耳光。中村继续不停地抽,埃文斯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不要放手让病人掉到地上。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多里戈·埃文斯在澳大利亚人中算高的。刚开始,身高的差距利于他顺着耳光的重击移动身体,但这重击在缓慢地发生效力。他把重点放在使两脚均匀受力,放在下一记重击,放在保持身体平衡,放在不承认感觉到任何疼痛,假装这是游戏。但这不是游戏,这绝不是游戏,他也知道这不是游戏。在某种意义上,他认为他该当受罚。

因为他撒谎了。

因为三百六十三不是真实数目。三百九十九也不是。真实数目是零,多里戈·埃文斯想。没有一个俘虏能满足日本人的期望。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受着饥饿病痛的折磨。为了他们,他像他一贯在竞技中表现的,声东击西,诡计多端,他力所能及只能这么做。多里戈·埃文斯知道,除了零,还有一个数字也是真实的,这个数字他必须算出来,把最不可能死掉的加进这三百六十二个目前病得最轻的人。每一天,这令人惨然的算术都是他的责任。

他开始大口喘气。中村的重击继续砸在他脸上,他集中心神又过了一遍医院的病人——正在康复的,能从事轻体力劳动的;中村抽了他这边脸又抽那边,他又数了一遍医院病人的人数,其中也许有四十个,如果照顾得好,刚好能做轻体力活儿——只是活儿必须真的非常轻——再从担任轻体力活儿的人中挑出身体最好的四十个,加到做工人数中去。加起来是四百零六。对,他想,这是他能提供的最多人数,四百零六人。然而今天,中村一次接一次抽他耳光,他知道这个数目不会过关。他将不得不拱手交出比这数目还要更多的人。

像开始那样让人始料不及,中村少校突然停下手,走开几步。中村抓挠刮过的头皮,抬眼看着澳大利亚人。他全神贯注,似乎要穿透什么似的直盯澳大利亚人的眼睛,后者用同样的眼光回视他,在目光交流中,他们表达了所有福原没翻译出来的意思。中村说,无论怎样,他都会赢,多里戈·埃文斯回答,他棋逢对手,不会让步。只等到他们无声的对话终于结束,讨价还价才又在这诡异的、攸关生死的义卖场上重新继续。

中村提出四百三十这个数目后拒绝让步。埃文斯大声反驳,坚持他提出的数目,大声列举更多理由。但中村早已经开始狂怒地挠胳膊肘,他眼下说话咄咄逼人。

“天皇意志决定这个数目。”福原翻译说。

“这我知道。”多里戈·埃文斯说。

福原没吭声。

“四百二十九。”多里戈·埃文斯说,同时鞠了一躬。

就这样,上工人数约定了,一天的任务开始了。有一刹那,多里戈·埃文斯琢磨他赢了还是输了。为了打这场比赛,他竭尽所能,每天都输得比前一天更惨,这输是用其他人的性命来量化的。

他走过去,来到“哀嚎墙”跟前,把病人放下,跟其他病人一起靠着原木,然后,他起身去医院甄选病人上工,这一刻,他感觉把什么东西弄丢或放错了。

他转回身。

以它漫过原木、枕木、竹料、铁轨和数不清的其他无生命物体同样的方式,雨水正蛇形蔓延到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的尸体上。天总在下雨。

9

“这是你的,不是吗?”羊头莫顿问,一边把一把重锤递给土人伽迪纳——他们在俘虏领取工具的地方。羊头莫顿有一双钳子似的巨手,脑袋据他自己描述比走出罗斯伯瑞军营的路还要坎坷不平。他的外号不是来自他的外貌,而是来自他小时候在昆西镇的生活——昆西镇是开采铜矿的边远小镇,位于塔斯马尼亚西海岸,一片拥有等量雨林和神话的土地——在那儿,他家有一段时间穷得只吃得起羊头。他清醒时那么和蔼,其和蔼程度只可与他酒醉后的狂暴等量齐观。他非常喜欢打架,有一次喝醉了跟整整一车从开罗休假回来的澳军士兵叫板,非要他们带上他。上车后,有人叫他闭上臭嘴,好好坐下,他把脸转过来冲向吉米·比奇洛,厌恶地摇头,只用几个词就把他的满腔鄙夷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从小老鼠你变不成大老鼠,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