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5/40页)
“小不点儿的。”土人伽迪纳说。
这是营地工具中最好的一把锤子,小不点儿在把手上刻上了一个T形凹槽,为的是他和土人能每天早晨认出它。
“这是最好的一把锤子,”羊头莫顿说——这样的事对他意义重大,“把手有点儿开裂,但锤头比别的肯定重上一磅都多。”
从前小不点儿有力气,他们还在计件工作制下干活,那时这是最好的一把重锤。每一击都因为多出的重量而产生超越同侪的力量,把钢条砸得更狠、更深,帮小不点儿和土人很早完成工作定额。只是你必须像曾经的小不点儿那样健硕有力,才能不停地把锤子举起,再精准地砸下去。
“他以为这能帮他。”羊头莫顿说——他在等土人伽迪纳把锤子接过去。
然而对他们所有人来说,现在的关键不是把活儿干完,而是把这一天活过去。土人伽迪纳太虚弱,他举不起这把沉重的锤子,一小时接一小时,每次把它控制到位,使它精准下落,力量均匀、干净利落地砸在钢条上,一击接一击。他现在只找不重的锤子,没用的锤子,轻敲慢打拖时间,尽力不伤到自己或者随便哪个把钢条的人,尽量省出足够体力打下一锤,尽力能又多活一天。
“帮着把他送进坟墓。”土人伽迪纳说——他捡起一把锤头松着、不重的锤子。
无论什么,他们现在都只想拿着轻点儿,举着轻点儿,让他们多活一天容易点儿。他能塞一根竹子固定锤头,土人伽迪纳想。一天到头,他会觉得精疲力竭的程度稍微轻那么一丁点儿。他把锤子把手横架在锁骨上,使它平衡在能让负重感尽可能舒服的支撑点上。他感觉放在那儿的锤子很轻,这让他几乎高兴起来——要不是他的头越来越沉。
一阵轻微的飒飒声扫过俘虏,像微风,然后消失了。确实,这儿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诉诸言辞的吗?他们拖着腿,离开发放工具的地点,开始顺着“小甜心”朝“线”上走。最前面是两个日本看守,还有几个走在队列后头;他们扇形散开,组成单行队列。病得最轻的在前面领路,紧跟着是抬七副担架的人,担架上的人病得走不动,而日本人按例认为其身体状况足以出工,他们之所以在“线”上是因为能给其他人当帮手,而其病的程度又不会妨碍任何人的进度。跟在后面的是处于衰朽状态不同阶段的人,走在最后面的人拄着各色权当拐杖用的棍子。
“整个儿一个圣诞游行盛会。”土人伽迪纳身后有人说。
他把心神专注在前面人的腿上。它们肮脏枯瘦,小腿大腿的肌肉萎缩成疲塌塌的筋络,消失在原先该是屁股的地方。
没等这奇形怪状的商队走到营地最远边界处的小峭壁,土人伽迪纳就想躺倒睡觉,永远不起来——等到了峭壁下面,俘虏必须爬一段金属丝绑着竹子做成的梯子,一个玄乎玩意儿,每一级都得先试试牢靠不牢靠,时刻不能想当然。从梯子上去后是一溜踏脚的坑洼,积着雨水和臭烘烘、和泥的屎,黏糊糊、滑溜溜的——清早攀爬的剧烈运动在近乎裸体的俘虏体内引起了必然反应。
通过人链,他们齐心协力把工具递了上去,把较虚弱的拽上去,居然把担架弄上去而没出差错。这传达出了集体的力量,使土人伽迪纳爬到顶时觉得疲惫感较先前稍微轻了那么一丁点儿,体力较先前也强了那么一丁点儿。他必须用上他所有的力量——他当天是负责一个六十人团队的中士。
晨光依然暗淡,离开峭壁进入丛林,世界就变黑了,小路好像比土人伽迪纳记得的还要更隐蔽、更杂乱。土人伽迪纳一直尽力想做一个称职的团队头领,尽可能使手腕让看守不找麻烦,千方百计虚报、谎报工作量,只要机会送上门就偷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同时保证不被发觉,把被看守殴打维持在最低的几率,帮团队成员又活过一天。但今天不同以往。他发高烧——登革热、疟疾、恙虫病、脑型疟——很难弄清是由于什么病,说到底,弄清了也没意义,他转而集中精力去帮他手下的兵。从少不更事的大马哈鱼费伊身上,他把死沉的一卷湿麻绳拿下来,大马哈鱼费伊的胫部害溃疡,烂得一团糟。他借他表哥的出生证应征,在军中待了三年,还没满十八岁。土人见过一旦生活跟他们敌对,跟大马哈鱼一样的男孩子会像细棍子被折断一样垮掉。他把卷起的缆绳甩到左肩,跟右肩的重锤保持平衡。
在小路上前行,土人伽迪纳把注意力集中在查看眼前路径,约束他衰弱的身体这样而不是那样放下一只脚或一条腿,都是为了不伤到自己。他一贯身段灵活。即使感觉要跌倒,在身体这么虚弱的情况下,他也仍然具有恢复平衡的能力。在大腿和小腿部位,他还有足够的力气娴熟地小跳和扭摆,躲开一个障碍物,或者,利用另一个障碍物——一块岩石,一根断木——避开某个会使体力流失的水洼和由倒卧、多刺的竹子形成的陷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