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40页)
雨又一次更猛烈地砸下来了。这一砸带来一阵新鲜潮湿的微风,短暂吹进用作营房的僻陋棚屋,吹走屎和腐烂的恶臭,来自所有挤满棚屋、睡在两个长长的竹搭平台上的人。土人把这微风当作希望的一种形态来感受,他尽量告诉自己,这又是一件好事。但雨水又开始滴到脸上,他想翻身,但小不点儿还在那儿,他又推搡,但小不点儿纹丝不动,打着鼾,整个世界他都不为所动。
“你他妈就真的不能挪开点儿,小不点儿?”
“住嘴,土人!”平台那头有人吼。
土人对小不点儿束手无策。小不点儿闻上去也臭烘烘的。又下起来的雨下得很大,他发着烧,加上这噪声,有时很难分清哪些是他脑子里的,哪些来自外界。他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小不点儿的情景——壮得像一头公牛,脱光衣服,昂首阔步四处走,收紧肌腱,挺直腰板,发出不知所云的欢叫,一个美轮美奂的身体。“像一只在周日清晨四处寻寻觅觅的公鸡。”大马哈鱼费伊说。
口粮配给少得让他们挨饿,小不点儿体重减轻好像更凸显他的身体不同凡响。好像挨饿没有销蚀,反而磨砺了他的体格。小不点儿的身体战无不胜:疟疾、痢疾、糙皮病、脚气病。这些疾病打垮并开始杀死其他人,对他似乎没影响,好像他身体的壮美本身是免疫力的一种形式。以一种未可知的方式,战俘营没能降伏他,日本人也没能使他屈服。
小不点儿的活是在岩石上打洞:用一把两只手才能举起的锤子把钢条慢慢砸进岩石,直到达到所要求的深度。等洞够多了,一个日本工程兵在里面填上炸药,轰开岩层。土人是小不点儿的帮手,把牢钢条,紧接每一锤把钢条转九十度,以便把它钻下去。跟其他战俘不同,小不点儿干起活来精力充沛,对自己最先完成工作定额感到骄傲。这是他对抗日本征服者的胜利。
“让他们这些小个子黄种畜生看看白种人是什么样。”他会说。
他好像没注意到,在他干完后,日本人强令每人都跟他一样。
“那个该死的泰山24会替我们都做完。”羊头莫顿说。
如果小不点儿又创造了新纪录——他好像隔一段时间就全神贯注于创造一个新纪录——日本工程师会依此定下新的日工作量,接下来,其他没他那么壮的人会在勉为其难完成定额时受罪。
“操你妈,告诉他。”羊头莫顿对土人说。
“告诉他什么?”
“他妈的去死。去死。”
“说去死、去死,还是只说去死。”
“去你妈的。”
“好伙计,”晚些时候,土人对小不点儿说,“也许你得悠着点儿。”
小不点儿笑了。
“就一点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干活干得跟你一样快。”土人说。
小不点儿是虔信的福音会成员。他神秘地微笑着说:“主给我们身体用以劳作,并在其中感受喜乐。”
“好么,又一个同性恋最近不见踪影了。但如果你不悠着点儿,不用多久我们就都见着他了。因为你不悠着点儿,每个人都会死在你手里,小不点儿。”
“主将按他的意志照护我们。对这事儿我这么看。”
小不点儿,这个肌肉发达的基督徒,把自己保持在一百一十英尺短跑冲刺运动员的状态,双手放在屁股上,身体稍微松弛,介于剧烈运动和全然放松之间,紧绷绷的,毫无瑕疵,脸上带着软塌塌、叫人发疯的微笑,他盯着土人伽迪纳。
土人渐渐恨起小不点儿。日本工程师用他们不懂的米制丈量法来设定每个新的工作定额——开始一米,然后两米,再然后三米——小不点儿都在比日本人规定时限更短的时间内完成,然后,其他每个人——发烧的,饿肚子的,濒死的——必须干完跟这疯子干的等量的活儿。其他人想方设法干得慢点儿,少点儿,好为这个由本能支配的艰巨任务节省他们被日本人控制的体力。但小不点儿不这样,他腹部起伏,胸肌鼓起,野兽似的胳膊紧绷。他把这儿当成他工作过的剪羊毛棚子,好像全都还是无关痛痒的竞赛,到了晚上,他就又被评为剪羊毛的顶尖高手。但他的虚荣心只让日本人受益,让其他人往死路上走。
“计程器”来了。从此生活没有其他,只有日本人用越来越多的殴打、越来越少的食物驱迫他们在白天越来越卖力地干越来越长工时的活儿。战俘们更滞后于日本人的调度,对工程进展的要求变得越发不管不顾。一天晚上,战俘们正筋疲力尽躺倒到竹搭平台上去睡觉,有命令让他们回去接着干切割。就这样,夜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