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4/40页)
土人依然坚定地跟小不点儿在一起,但他内心有些什么使他对小不点儿感到厌恶——这个从前自以为是的男人,这个曾经傲然的男人,这个目前总在拉屎的骨架子。他内心认为小不点儿在放任自己,这是性格的失败。他知道这想法不过让他自己感觉好受些,让他觉得他会活着不死,因为他还能对这样的事做出选择。但他心里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从小不点儿腐臭的呼吸中,他能闻到无可置疑的实情。无论那腐臭是什么,他担心它会传染,他只希望能躲过它。但他得帮小不点儿。没人问为什么,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他是一个伙计。土人伽迪纳厌恶小不点儿,认为他是一个傻瓜,同时也会竭尽所能让他活着,因为勇气、存活、关爱不只活在一个人心里,它们活在所有人心里,否则它们死去,每个人会随之一起死去;他们相信,哪怕只遗弃一个同伴,就是遗弃他们自己。
2
等剥好鸭蛋,土人伽迪纳能闻到强烈的味道,鸭蛋在指间湿乎乎,光溜溜的,肥腻得有些让人犯恶心。都要把它举到唇边了,他停下来,想了想,叹一口气。他摇着小不点儿睡着的身体,没太使劲,但很坚执。
小不点儿终于动弹了,土人把鸭蛋凑近他的鼻孔,让他别出声。小不点儿像猪似的嘟囔,土人用勺子把鸭蛋分成两半。小不点儿双手捧成杯状,好像那半个鸭蛋是他正接受的圣餐礼——这也是为了不落下一丁点儿碎蛋黄。紧接着,土人往小不点儿捧成杯状的手中加上半个小炸饭团——他把上餐省下来,藏在了毯子下面。
在湿漉漉的黑暗中,没人能看见或听到他们,在墨色的孤独里,没人会问他们怎么有多出来的食物,他们偷偷摸摸地吃着。土人吃得很慢,一点儿一点儿品尝,嘴里分泌出那么多唾液,他担心咀嚼发出液体搅动的响声会惊动别人,但这响声被夜晚其他湿漉漉的噪声吞没了。
他舔掉手指上煤烟色的油脂。鸭蛋和米团在胃里是不舒服、不成形的一堆,在嗓子眼儿留下酸溜溜、油乎乎的火烧火燎的感觉。他不会死了。他不再在乎小不点儿把铺位差不多全占了。他还能感觉米粒在唇上,还能尝到嘴里美妙的油脂和肥腻的蛋黄,他头晕,想睡觉。他不确定是他溺水了,还是在某张床上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小龙虾、苹果、带杏儿的碎面包和烤羊腿,干燥的床上放着干净毯子,床脚有一盆火,雨夹雪在抽打小卧室远处的窗户。他吃过了。他希望吃更多,他沉得越来越深,他在桌边,睡着了。
等再醒来,他的肚子硬得像拳头。天还黑着。他嘴里有一股肥皂味儿,一阵可怕的疼痛绞着他皱巴巴的肚子,使他无暇顾及其他。他呻吟着坐起来,因为费劲喘着气,他抓起铺位下装满水的煤油罐,开始赤脚穿过黑暗、淤泥、雨水,向“便所”走去,那是日本人坚持对营里排泄场所的称谓。
“便所”离睡觉的棚屋有一段距离——一条二十英尺长、两个半英尺深的沟,人岌岌可危地蹲在沟上黏腻的竹垫上方便。下面起伏的粪便盖满蠕动的蛆——“像拉明顿蛋糕密密撒着椰仁屑。”大马哈鱼费伊曾经说。“便所”令人作呕,令人毛骨悚然。当俘虏们争相设计干掉他们最痛恨的看守时,他们开玩笑说要把巨蜥淹死在“便所”。即便对他们,要想出比这更可怕的死法也很难。
日本人下令必须通宵点着的老虎火早被不止歇的雨水浇灭了。世界黑暗,季风云层几乎遮灭星月的光亮,丛林使所剩的大部分东西都湿透了。土人伽迪纳慌忙两脚交替,小跳前进,用多出来的手紧捂肚子,尽力不使任何动作太大或太猛,以致牵扯到肚肠,使它们过早失控。九十度曲腰,他循着鄙陋营地隐约在黑暗中的主要特征来确定方向。从摇摇晃晃、竹子搭建的棚屋里传出其他战俘的呻吟、鼾声和喘气声,或许源自疼痛,或者源自悲伤,或者源自回忆,或者因为死之将至。或者混杂了所有这些。暴雨势不可挡,发出单调持续的低响,把精疲力竭、身心哀毁,以及希望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冲到淤泥中去。
钳制腹部的疼痛使他完全醒了,为了不走路时把屎拉在身上,他付出如此艰苦的努力,以至于他短促费力地喘着;当他从小道两边腻歪歪的高处滑落到满是淤泥的路中央,脏泥巴齐到脚踝,土人离便所还有一段距离。一瞬间,他惊恐万状。为了重新站到坚实一些的地面上,他不假思索地连滚带爬,刺激了肠胃。他感到极度紧张的猝然释放,随着一阵化解疼痛、恐惧、焦虑的排泄,他意识到他在营地主道中间把屎拉在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