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40页)
切割是在岩层里凿出的一条沟,六米宽,七米深,半公里长。在竹子点燃的火光中、给塞进竹子的破布浇上汽油做成的粗劣火把的照明下,赤裸肮脏的奴隶们在一个诡异的世界里开始干活——这世界地狱般充满跳跃的火焰和滑动的黑影。用锤的人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精神集中,因为锤子落下,钢条就消失在它阴影的黑暗中。
那是第一个晚上,第一次,小不点儿力不从心。他生着疟疾,浑身发抖,使锤子的动作不再是优美自如的举起再落下,而是一项意志力勉为其难的苦差事。好几次,土人伽迪纳不得不跳开躲避,因为小不点儿手里的锤子失控了。过了不到半小时——也许几小时——土人记不得过了多久——小不点儿的锤子举到一半,接着颓然落地。土人惊愕地看着小不点儿踉跄着走了半圈,像来回跳吉格舞,然后砰然倒地。
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发达、脸上肤色深浅斑驳的看守走过来:巨蜥。有人说巨蜥有白癜风,所以他疯了,其他人干脆说他是疯子,最好什么情况下都别碰上他。还有人说他是魔鬼本身——不可理喻,无可躲避,冷酷无情,在反常情况下,他又令人不解地善良好心,好像正经历一种极端的痛苦。但既然在“线”上的人对上帝不再有什么信仰,要他们相信魔鬼也很难。巨蜥就是存在着,这跟很多人但愿他不存在一样。
巨蜥看了一会儿他们干活,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看别处,好像在思考,又同样慢悠悠地转回身。这些动作很奇怪,又不连贯,是他暴力发作的必然前奏。他用一根长长的厚竹板抽打小不点儿,打了一两分钟,又在小不点儿的头和肚子上胡乱地踢了几脚。就巨蜥打人的一般情况而言,土人不觉得这次有多狠。不同的是这次打的是小不点儿米德尔顿。
从前,他以近乎傲慢无礼的气度浑身紧绷,承受拳打脚踢,好像他的身体比任何殴打都有力量,而现在,在炸开的切割面上,他像破布、稻草做成的无生命的东西一样打滚,像沙袋一样被动承受击打和发出回声的、更着力的击打。打到最后,小不点儿的举动非同寻常。他开始抽泣。
巨蜥被震怵了。跟土人一起,他愕然地看着。从来没人在“线”上哭过。这不会是由于疼痛或羞辱,土人想,也不会是由于绝望或恐惧,因为每个人都活在其中。
摇晃着头,火焰的阴影像指爪,要钳住他被汗水玷污的肮脏身体,小不点儿开始半拍打、半抓挠胸口,好像他尽力要把阴影打跑,又打不跑。在土人看来,他在怪罪他的身体,因为这个强壮的身体从前总是得胜,带着他狭隘的头脑和渺小的心走了这么远,只是为了现在无情地、出乎意料地背叛他——在由火焰、阴影、疼痛组成的地狱般诡异的露天隧道中。随着身体在动摇,小不点儿迷失了。
“我!”他大喊,在身上拍打撕扯,“我!我!”
但这么喊是什么意思,没人真的知道。
“我!”他停一下又喊,“我!我!”
土人把小不点儿扶起来,一边警觉巨蜥,一边拿起锤子,把钢条递给小不点儿。小不点儿蹲下去,把钢条放进他们事先在打的洞里,把住了,失神的泪眼直勾勾地盯着钢条,土人举起锤子往下砸。第二次举起锤子,他不得不提醒小不点儿把钢条转九十度。锤子落下又举起,小不点儿纹丝不动,紧抓钢条,好像它是给他提供支持、稳定和安全感的不可或缺的东西,土人再次提醒他把钢条转九十度,声音温柔得像在跟一两岁的孩子说“把手给我”。在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用同样温柔的声音不断地对小不点儿说:“转了——转了,伙计——转了。”就这样,他们干着,好像一切照常。“转了——转了,伙计,”土人伽迪纳吟唱着,“转了。”
但某种变化发生了。
土人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接下来的几周,他留心观察,看到小不点儿壮美的身躯日渐枯萎。日本人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他们好像开始经常打小不点儿,带着更恶毒的用意,但小不点儿好像不在乎。虱子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每个人都长虱子,但土人注意到,从那天起,虱子开始密集成群在小不点儿身上爬,但小不点儿好像不在意身体满溢虱群,他不再操心洗漱,或在哪儿大便。然后,体癣长出了。好像连菌类都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它们感觉一个人自暴自弃,已经跟腐烂回归泥土的尸体一样。小不点儿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小不点儿知道,在他的内心没有什么残留可以使正在发生并会导致某种结果的事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