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40/40页)

一条命。

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无论他们做什么,他永远不会伤害他们。在最坏的情形下,他会把他们甩到膝盖上,抬起一只手,把手举在那儿,悬在他们屁股上方。有时,他们会从他的膝盖和大腿上觉出他在发抖。他们抬眼偷看,见他的手在抖,眼睛泪汪汪的。他们怎么能知道爸爸正不顾一切要保护他们,不让枪托子冷不丁砸进他们柔软的脸颊?要警示他们这个严酷的世界给不戒备、不明智和无准备的人预备了哪些恐怖?要让他们准备应对那些永远没有谁能完全准备好应对的事?他们只知道一件事:他永远不会伤害他们。

在时光流逝中,他身体前后摇晃,他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他说“对极了”,猛一下把他们从大腿上举起一甩,放回到地上站着。避开他们的视线,他会张开一只手挥着,叫他们走开。

“这次就这样。好吗?一定。下次一定朝外叠。朝外。永远朝外。好吗?”

然后他们会跑到外头阳光里去。

他纳闷,也许他没为爱情辟出该专属于它的时间或空间。他使自己适应爱情,爱情扑棱走了。也许他以某种方式优先选择了工作,而不是爱情——工作是可预测的线,爱情是狂乱无序地打圈圈;在叠起一张毯子和解开紧缠的胳膊之间,他也优先选择前者。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但有时爱就在那儿:从敞开的窗子直盯外面,他看见小茱迪抬头向上看,朝他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感到震惊,看到爱情在后院嬉戏,从喷水头洒出钻石般的水流,下面是褐色草地;他感到震惊,想到他运气好得能活着,经历爱情,去爱和被爱。他会看着孩子在外面阳光里玩耍。他很羞惭。他很讶异。天空总是阳光灿烂。

27

那条“线”发生了什么?随着全球性大日本帝国的梦幻破灭成带辐射的灰土,铁路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负责督造铁路的日本工程师和看守被监禁或被遣返。留下保养这条“线”的奴隶被释放。战争结束后几周内,这条“线”开始迎来它自己的终结。泰国人不要,英国人把它拆了,部落土著把它拖走卖掉。

又过了一些时候,这条“线”开始弯曲变形。路基开裂,堤防、桥梁被冲走,岩层切割被填平。荒芜让位给新生。在死亡一度肆虐的地方,生命回归了。

这条“线”迎受雨水、阳光。群冢长出新草,在头骨、腿骨、鹤嘴锄把的断块中间,沿着四散的狗头道钉和锁骨,无叶的藤蔓伸出地面,在柚木、枕木和胫骨、肩胛骨、脊椎骨、腓骨、大腿骨之间,它们执着推进。

这条“线”迎受杂草在路基里外生长,这路基曾是奴隶喊着号子搬动的泥土和岩块;这条“线”迎受白蚁在垮下的桥梁柱上筑巢,这梁柱是奴隶曾砍伐、搬运、抬举起的;这条“线”迎受锈蚀覆满铁轨,这铁轨曾被排成长列的奴隶扛在肩上;这条“线”迎受腐朽颓坏。

最后,剩下的只有炎热和雨云,昆虫、鸟儿、动物、植被,无所知也无所感。人类不过是诸多事物中的一种,所有这些都渴望活着,活着的最高形态是自由:人成为人,云成为云,竹子成为竹子。

几十年会过去。几个路段会被那些认为记忆很重要的人清理出来,最终变成诡异地死而复生、没有躯干的腿,成为景点、圣所、民族纪念地。

这条“线”断了,像所有的线最终都断了一样;这条“线”的一切全是徒劳,没有什么还保持着它当初的样子。人们继续渴望拥有意义,拥有希望,但关于过往的纪年是一个内容混杂无序、意义朦胧不清的故事而已。

至于那无边无际的莽莽荒墟,它沉埋地下,孤绝平展的丛林向远方延伸。帝国梦和死去的兵,留下的只有长长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