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9/40页)
24
他们深夜找到他。他头朝下浮在便所里,那条又长又深的沟被用作大家伙儿的厕所,里面满是雨水搅和的粪便。不知他怎么把自己从医院拖到那儿,殴打终于结束,他们把他散架了的身体抬到医院。据推测,他蹲着时失去平衡,栽到沟里。没力气把自己拽上来,被淹死了。
“总在拉屎的地儿拉屎。”吉米·比奇洛说——他自告奋勇让人用绳子把他放到满是屎糊糊浆水的洞里,把尸首弄出来。“对极了,”站在齐大腿深的粪水里,他向上面拉绳子的人喊,“对极了!”
把第二根绳子拴在尸体身上,他对着尸体讲话。
“咳,你妈的蠢猪,土人。你怎么就不能跟别的伙计一样,干脆在床上把屎拉自己个儿身上?你怎么就不能按该死的要求叠好被子?”
他们把土人的尸体拉上来,吉米·比奇洛凑着煤油灯的光瞟瞟它:覆满了蛆,看着那么怪异,伤痕累累,七歪八扭,满是污秽,那么肮脏零落,一时间,吉米·比奇洛认为尸体不可能是他。
他们把尸体抬到医院。羊头莫顿用一煤油罐的水和像矿工一样的手,如此坚定、如此轻柔地把发黑尸体上的脏污清洗掉,准备好第二天埋葬。
这曾经是等死的一天,不是因为这一天不同寻常,而是因为这一天很平常;每天他们都在等死,他们迫在眉睫的唯一问题——谁是下一个——已经有答案了。然而,对死的不是自己而感到的慰藉在侵蚀他们的良心,伴随着饥饿、恐惧、孤独——直到这问题以新的面貌、新的时效性再次千真万确地摆在眼前。他们能做的唯一回答是他们拥有彼此。对他们来说,自此以往,直到永远,单个的我不能存在,只有我们。
25
第二天早上,公鸡麦克尼斯把手伸进军用挎包的底部找那本《我的奋斗》,打算用十分钟背诵来开始这一天。他半夜醒来,被一个念头困扰得不行:如果那时他站出来说躲着不上工是他的主意,土人伽迪纳就不会死。但如果他那么做,也许死的会是他——他这样分析。也可能不会。也可能他们两个都已经死了。他对自己说,跟日本人打交道,这说不定。他安抚自己说,反正土人命定得死,他是负责他们那帮人的中士,还是一个病人。
前一天,公鸡麦克尼斯站在切割岩石的工地上,日本人命令躲着没上工的俘虏站出来,当时在他脑子里轰鸣的不是日本人的吼叫,而是伽迪纳的笑声——早上小不点儿猛醒过来,看到他的手正放在蛋壳儿上,伽迪纳笑了。在那个瞬间,他可以站出来,但他满脑子是伽迪纳从他这儿偷走的发黑的鸭蛋和后来伽迪纳用来让他出丑的蛋壳儿。前一天早上在伽迪纳手里遭受的羞辱记忆犹新,比晚些时候伽迪纳挨打的记忆更让他痛苦。不,他不会帮这么一个人,公鸡麦克尼斯想,但他并不想害死他。
“不,我没想要害死他,”他嘟囔道,“不。我没这么想。”
吮着姜黄色胡须,他在挎包底部摸到军用饭盒,又摸到那本《我的奋斗》发潮的、凹下去的纸板包装皮。正当他要把书从包里拉出来时,他的手扫到一件制服衬衫,经历了他的那些辛苦历练,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它保留下来。他总把它叠得平平整整地放着,现在它却是鼓起的。他放开书,在包底四处摸,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鸭蛋。他的下唇惊得要掉下来。找到蛋的释然几乎马上就被无法言传的恐惧压倒。他迅速把鸭蛋放回包里,好像它是某种莫大的耻辱,必须藏起来。他取出《我的奋斗》。
尽管付出很多,还是什么也记不住。
26
几十年后,吉米·比奇洛会坚持要求他的孩子这样叠衣服——衣服永远里朝外叠。在他们位于霍巴特郊区的有外墙隔板的房子里,他会打开柜橱抽屉查看,以确保孩子是安全的,衣服是朝外叠的。如果他们没朝外叠,他永远不会打他们或抽他们。他会请求哀恳,他会命令强求,最后被惹恼了,他会自己把衣服重新叠过,重新放好,孩子们则站在旁边,紧张地等着。他会感到莫名的恐惧,难以形容的恐惧无法言说。这是一种困惑——孩子们同样会终其一生感受到,它既是爱,又是怕,它不止于橱屉的开开关关,它比爸爸的失望、困扰和喃喃自语要严重得多。他知道他们不懂。但他们看不见吗?他们怎么会不懂?他们必须懂得的事应该已经昭然若揭:你永远无法预知什么时候一切也许会发生变化——一种情绪,一个决定,一张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