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8/40页)
福原翻译说,中村少校说,他有多余的奎宁用来帮助病人上工。天皇意志这样指示,铁路需要病人上工。
鼓点在继续,声音越来越大。
多里戈·埃文斯明白,中村尽力想帮忙,但对他下令施行的刑罚,他无能为力。奎宁可以帮助其他人。中村能帮他力所能及能帮的人,奎宁会帮他减轻那些人的痛苦。但他不能使这鼓点停下。他帮不了土人伽迪纳。铁路使此次刑罚名正言顺。中村知道它的重要性。多里戈·埃文斯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在铁路修建中,他也有一份角色。中村有一份角色。土人伽迪纳有一份角色,他的角色是被残忍地殴打;他们所有人,每个人以他自己的方式,都必须对这骇人的鼓点做出回应。
想要遮护自己,土人伽迪纳的身体、胳膊和腿猛烈突兀、不规律地动着,这些动作对看守成了天然障碍物,像雨水或竹子或岩石,要么忽视,要么砍除,要么折断。只有当他停止挣扎了,他们才不再把他架得站起来;他的呼号被长声、缓慢、哮喘似的嘶鸣替代,像破烂风箱发出的响声;他们蛮野的殴打放慢了,采取更偏于适中的节拍,带有体力劳动的性质了。
看着这一切,多里戈·埃文斯思潮翻涌。在这儿,三百个人看着三个人毁灭一个他们认识的人,然而,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会继续看,他们会继续什么也不做。不知怎么,他们认同了正在发生的事,他们与这鼓点保持相同节奏,多里戈是他们中首屈一指的一个,来得太迟,做得太少,眼下又鬼使神差地认同了正在发生的事。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只知道已经变成这样了。
有一瞬间,他觉得他明白了恐怖世界的真理,在这个世界中,没人能成功地逃脱恐怖,在这个世界中,暴力永恒,威力巨大,是仅此无二的实在,比它造就的文明还宏壮,比人类崇拜的任何神祇都伟大,因为它是名副其实的唯一的神。好像人类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传延暴力,确保暴力永远主宰世界,因为这世界没变,暴力一直存在,永远不会被根除,人们会在其他人的拳打脚踢和恐怖中死去,直到时间终结,全部人类历史是由暴力构成的历史。
但这些感受太离奇,太可怕,让人把持不住,它们在多里戈·埃文斯脑中挣扎一会儿,然后消失了。在他身后,中村在离开。日本军官的思绪也同样混乱芜杂,令他不安,他不能理解它们,更不能把持住它们。它们被别的想法取代了,这些想法更能使他恢复信心,让他感到安抚——关于职责、天皇、日本国的想法,关于明天铁路建设近在眼前的事务性担忧;像在转轮上奔跑的老鼠,中村的思路又回到顺服地完成分配给他的角色上去了。
没用十分钟,他就把刑罚置之脑后,才用一小时,他就意识到这事情还没完,往回走经过集合场,他看见俘虏们还立正站着。因为已经是夜晚,另外两个看守举着防风灯给这场景照明。俘虏身上没有了原先穿着的破烂,全身赤裸,三个施行刑罚的看守制服上粘着雨水、污泥和血,变成了黑色。俘虏不再试图抵抗或躲避,而是像一袋麸皮,毫无回应地消极承受。不用棍子的时候,看守就像踢破球似的把他踢得四处滚。但话说回来,他看上去也不再像人,而是什么反常的、非自然的物件。
中村宁愿这场打早些时候就结束了,但看起来他最好不要干预。三片麻黄碱让他精神旺硕,他正在去找友川下士的路上,叫他去河边营地从一个沿河贩货的泰国人那儿买一瓶湄公河威士忌。中村想,一点儿麻黄碱和威士忌就是他的全部所需了。
鼓点持续在响,其他看守累了停下,巨蜥仍在继续,勤谨顺从,节奏感很强,用鹤嘴锄把打着土人伽迪纳。
对他击打的鼓点,只有一个结尾。
23
土人伽迪纳睁开眼,眨了眨。雨点落在他的脸上。他把两手插进泥里,但它们不停地往下陷。他在大粪里游。他想站起来。这不可能。他在越来越深的大粪里游。他想蜷起身子保护自己。这没改变什么,他只是重又陷进脏臭的洞里。如果闭上眼,他又在那儿挨打。如果睁开眼,大粪在淹没他,他想浮在上面,想爬出来。但这儿那么滑,那么黑,他找不到可抓的东西;当抓住什么了,他又没力气爬出来。他的身体帮不了他。他的身体只对踢踹和重击有回应,它们从心所欲,想让他哪儿变形,他就哪儿变形。他不知道在这儿多久了,有时感觉似乎一直在这儿,有时又好像在这儿根本没一会儿。有一刻,他听到妈妈的声音。他觉得呼吸困难。他感觉更多轻柔的雨点落在脸上、身上,看见反衬棕色淤泥的鲜红油彩,听到妈妈又在喊他,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在叫他回家?或许是海的声音?一个世界存在着,他存在着,把他跟那个世界连起来的线拉伸又拉伸,他想把自己拽上去,拽到线的那一头,他不顾一切想把自己拖回家,拖到妈妈在叫他的地方。他想喊她,但思绪从嘴里涌出,涌成一条流向海洋、长而又长的河。他又眨一下眼。一只猴子在尖叫,牙齿白白的。山脊线上,微笑的月亮。没有什么托举他,他在下沉。他听到海的声音。“不,”他说,或者他认为他在说,“不,不是海。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