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20/21页)

“我是这么想,埃文斯先生。”

“请叫我多里戈。”

“多里戈。我真这么想,多里戈。我想过杰克跟我,我想过我们会让它发生。”

她坐下来,问他是否在意她抽烟。在家的时候,杰克抽烟抽得像蒸汽火车,那时她完全不抽烟,她说:“可是现在,怎么说呢,烟某种程度上就是他,抽烟会让他感觉稍微好过一些——那个不在此地不在别处的他。”

“长红牌,嗯?”她说,一边从鲜红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英国伍德拜牌杰克不抽。杰克说,要赔补上那么多罪孽,那烟有点儿太上流社会。他总是一针见血,杰克。‘一针见血,再跟一个嘴不饶人的女人喝得醉醺醺,哪样的傻瓜还不快活?’他过去经常这么说。”

她吸了一口,把烟架在烟灰缸上,盯着它,说:“但你相信爱情吗,埃文斯先生?”她没抬头。

她把烟点着的一头在烟灰缸里转来转去。

“你相信吗?”

在房外,在这座山和山上的雪的边际之外,有一个数不清多少人的世界,他想。他能看见他们,在城市里,在热和光里。他能看见这所房子,那么偏僻,与世隔绝,离得那么遥远,他有一种感觉,对她和杰克来说,这房子肯定一度像以他们两人为中心的整个世界,即使这种感觉只延续很短时间。一刹那,他在“康沃尔国王”,跟艾米在一起。在那个他们认为属于他们的房间里,海洋,太阳,阴影,法国式门扉上成片剥落的白漆和锈迹斑斑的门锁,下午三点后的微风和夜深时海浪的击打——他记得那儿一度也像整个宇宙的中心。

“我不相信,”她说,“是的,我不相信。爱情这个词儿太小,你不觉得吗,埃文斯先生?我有朋友在椤林教钢琴。很有乐感。我自己是音盲。但有一天,她对我说,每间屋子都有一个调子,只是你得发现它。她开始唱起来了,高高低低的音。过了不久,一个音调猛地回到我们这儿来,就那样从四面墙上弹回来,从地板上升起来,房里充满那种一点儿杂声都没有的哼唱。就像你抛出一颗梅子,一个果园回到你跟前。你不会相信,埃文斯先生。两样根本不同的东西,一个调子和一间屋子,找到彼此。那调子听上去……丝毫不差。我说这些是不是很好笑?你觉得我们说的爱情是不是就是这样,埃文斯先生?那个回到你这儿来的调子?那个就是你不想被它找着也找到你的调子?就像有一天,你碰到一个人,跟他们有关的每件事、每样东西都回到你跟前,不停地哼一个调子,但你不懂这是怎么发生的?刚好合适。好听极了。我没把我的意思讲清楚,是吧?”她说,“我不是很会讲话。但我们就那样,杰克跟我。我们不是真的了解对方。并不是他的什么我全喜欢。我猜我有让他恼火的地方。我是那间屋子,他是那个调子,现在,他不在了。什么声都没了。”

“我当时跟杰克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他开始说,“他临死前特别想抽长红牌。”

13

床垫凹凸不平,中间有一个洼处,用一件北部霍巴特足球队的旧外套垫着,但效果不佳。他侧过身,灵活地调整睡姿,使它适应床垫的起伏,它的溪谷平原,它的斜坡、洼地、沟壑。使自己与床垫融合无间了,他靠紧她,把膝盖伸到她的膝盖下面,把大腿伸到她的大腿下面,把一只臂肘放在她的臀上,把手伸到她身前,就这样抱着她。他们好像如释重负——把同时困扰两人的那么多事表达出来,又丝毫不跟语词混淆起来。她受不了独自待着。也许他们躺在一起是为了取暖。也许他们搂住彼此来跟这死寂对抗,期盼那声音会回来。两个人都知道,躺在身边的这个人懂得那声音绝对不会回来了。他听得见雨夹雪开始刷着锡皮屋顶。跟她一起很暖和,这就足够了。也许那儿有的也就这些。他感觉一种无边无际的年纪。到七月份他三十四岁。他们一声不响,搂着彼此,直到他听见车道顶部传来酿酒厂卡车的喇叭声。

他走后,她把勋章扔进燃油灶的火中,几天后,用耙子清除灶灰,把灶灰倒到养鸡场的地上。有一会儿,她不能确定灰篓里熔化的矿渣是什么。十九年后,一九六七年,发生在塔斯马尼亚的大火横扫霍巴特,毁灭它途经的一切。当时她儿子在经营那个种植啤酒花的农场,她的木头房子和他更新的砖房,她和杰克的照片,全都付之一炬。一度曾是勋章的矿渣半埋在一度曾是养鸡场的地里,大火过后,新一层灰土在上面安身。又过去很多年,那儿长出水蕨、山茱萸、香桃木,直到变成曾是杰克生命里梦想的森林,森林里落下树叶、树皮、枝条;又过去更长时间,灰土消失在更多复层的腐殖物、泥炭土和新生命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