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8/21页)
公寓里排满书架,架上全是诗歌,桥本看到一具年代久远的男人木乃伊化的尸体躺在床上。屋里没气味。他死了很多年了,也许几十年,桥本想。桥本把左手伸下去,缓慢地揭起印花床罩。逐渐分解的尸体流出的体液在床单上留下一块厚重黏滞的暗色污迹,像圣徒头上的圆形光晕,在污迹的中心躺着幸田四郎,皮肤像羊皮纸,塌在骨头上。
这个目前已死的活菩萨,在他身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版本很旧的芭蕉的经典游记——《奥の细道》。有一页用一片干草叶标记着,桥本翻到那一页。
“日日月月都是到达永生的行者。逝去的年份也是如此。”
11
作为杰克·彩虹的指挥长官,约翰·美纳杜原该负责办这件事,但约翰·美纳杜没这心思,他从来对什么都没心思——过去在“线”上没心思,回澳大利亚以后也没心思。多里戈·埃文斯收到布洛克贝克的一封信,说他听说还没人去看过杰克·彩虹的遗孀——约翰·美纳杜保管着杰克·彩虹的勋章,有人应该把勋章交给她,但他好像总没法办到这件事。就这样,蜜月回来过了几个月,他婚姻的真相变得昭然若揭,没什么值得他留恋,于是他就搭乘澳大利亚国家航空公司的航班到了霍巴特。在跟尼基塔瑞斯鱼店相隔两个门面的酒吧里,他找到约翰·美纳杜。
在丛林里的时候,约翰·美纳杜发现他根本不是做领袖的材料。约翰·美纳杜想,领袖都是“大家伙”这样的人当了,但他不是,这很奇怪——因为从他父亲口中,约翰·美纳杜知道他是当领袖的料,他父亲说,当领袖除了跟品质有关,跟其余的全不相干。在哈钦斯男子中学36,他从校方知道他是当领袖的料,因为只有领袖才被招进哈钦斯男校。从人们口中,他知道当领袖是他的命,因为这是所有生来就有领袖才能的人的命,哈钦斯的男孩都是这样。世界不停地这样告诉他,约翰·美纳杜就一路畅通进了军官学校——由于他的教育和有影响的社会关系,由于他无可置疑的品质和无法更改的命运。约翰·美纳杜相信这全是真的,不证自明,相信他自己是当领袖的料,直到到了“线”上。然后,他发现他首要关心的不是帮助别人,而是保自己的命——关于当领导需要的品质,他父亲讲对了,但关于他儿子,他讲错了。
约翰·美纳杜明白什么是权威。那天,坐在跟尼基塔瑞斯鱼店隔两个门面的酒吧里,他们一点儿都没动那一磅重的蔻塔鱼片,他的好相貌依然如故,他的生命毫发无损,他知道他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权威。他想知道是什么让它生在像多里戈·埃文斯这样的人身上,他这么一个可鄙的好色之徒,长相近乎丑陋,躲在人丛里的孤独者,对任何权威都不在意,只除了他自己经由上帝没心没肺的恩宠所掌握的那一种。他把给约翰·美纳杜帮忙弄得看上去像一件琐事。
“我很抱歉,”约翰·美纳杜对多里戈·埃文斯说,“我去看了莱斯·怀特的太太。那次以后,我没法再来一次。你记得莱斯吧?”
“记得。在《魂断蓝桥》里,他演罗伯特·泰勒相当神妙。演对手戏的是杰克·彩虹,他真是超凡绝伦,不是吗?”
“这我不记得了。你听说过他怎么死的吗?”
“没听说过。”
“他转辗到了日本本土的战俘营,在煤矿给日本人当奴隶,煤矿在濑户内海海平面以下。他们饿得要死。战争结束时,美国佬用降落伞向那儿的战俘营空投物资。‘美国解放者’投下四十四加仑钢制圆筒,里面塞满了吃的。圆筒忽悠着往下落——‘轻柔得像夏天的蒲公英’,一个伙计这么说。到处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然后,四十四加仑开始着陆,撞穿屋顶,落在什么上就砸烂什么。一个装满好时巧克力的四十四加仑落在莱斯身上,把他砸死了。”
他递给多里戈·埃文斯一个鞋盒子,里面装着一些丝带和几个勋章,它们在里面滚缠在一起。盒盖上粘着一块胶带,上面写着杰克·彩虹太太的姓名和地址。
“这算什么死法?”约翰·美纳杜说,眼睛盯着鞋盒子。“一个人饿得要命,却死在吃的上头?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因是好时巧克力。真他妈要命,多里戈,该死的好时巧克力。对这你能说什么?”
“见到她,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