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5/11页)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别说提意见了,愚笨的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祖父是个无比伟大的人。我实在没有胆子去顶撞伟人。

况且我还小。

而且我崇拜祖父、尊敬祖父。

对于被伟大的祖父责骂的祖母,我只是单纯觉得可怜。女人就是会毫无道理地受到呵责的可怜生物——年幼的我如此理解。

母亲也是如此。

母亲没有被吼骂过,但她只是默默地工作,为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事物牺牲奉献,奉献出一切,然后死了。

她没有祖母那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也不曾受到许多人感谢。母亲彻底平庸,她的人生彻底平平淡淡,而这也一样令我觉得没道理。

母亲过世时,父亲大哭。

祖母过世时,祖父过世时,父亲也哭了。

我总是看着哭泣的父亲。

我并不是在忍耐。我还是很沉默。因为我想不到该说什么。

感情这东西。

我觉得有等于没有。

确实,肚子里、胸膛里、脑袋中心,那些地方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像是感情的东西。它本来就有,但那并不是感情。

我认为感情必须要有形容它的语言,然后才会变成感情。

在说出口之前,悲伤、痛苦、难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或许完全没有区别。选择“悲伤”这个词,套在不定形的某物上头,说出口来,它就成了悲伤这个感情。

感情由一个人知道的词语数量限定。

词汇量少的人,感情的种类也很贫乏。

而词汇不使用就不会增加。

沉默寡言的我,连自己是悲伤还是难过都不太清楚。只是一片茫然。

虽然连自己的心情都暧昧不明,但我这么想:

与其人死了再来哭,为什么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哭?

我深深觉得母亲死得不值。

明明连自己伤不伤心都不明白,我却为母亲感到悲哀。

该说不幸吗?

父亲这个人对我而言——或者该说对我的人生而言?——总之是个异物。父亲擅长交际,性格开朗,是个话匣子,与祖父截然不同。

没错,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工匠,父亲是三流的。

他不会做工艺品,只能勉强刨出一片笔直平坦的木板,很笨拙。据说祖父很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资质低劣,要他只学刨木头。祖父应该是打算让他做能做的事吧。父亲成天就是刨木头。祖父的其他弟子挥舞凿子操作小刀时,父亲只是在刨木头。

这个样子……

实在不可能继承祖父。

祖父过世,工艺品的工作减少了。虽然有几名优秀的弟子,但弟子终归是弟子,而只会制作笔直的木板的父亲……

开始做起箱子来了。

就是四方形的箱子。用来装陶器、人偶、日本刀、美术品这类东西的木箱。是组合笔直的木板就能做出来的箱子。是直角交叉,全以直线构成的单纯六面体的……箱子。

一开始订单很少。师傅们也觉得那是手脚笨拙的继承人消遣玩玩,随他这么去做。但是工艺品的订单不断减少,而箱子的订单持续增加。应该是有需求吧。

我十七岁时,父亲在工房挂上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

从神社木匠变成工艺品师傅,然后成了木工制作所。我无从判断,这是符合时代潮流的正确变迁,还是单纯的堕落。无论如何,师承神社木匠的工艺品师傅的工房——我的家变成了普通的木工行。不过……

我们家甚至不被称为木工行。

世人都称我居住的建筑物为箱屋。

一回神时,大家都称呼我为“箱屋的儿子”。我没有觉得反感,但也不开心。我长大后,依然是个寡言、钝笨的傻子。

那时,我在铁工厂工作。

不是木工师傅。父亲什么都没有教我,祖父的技术也没有传给我。不过父亲也没有才能继承祖父的技术。

父亲也从没开口要求我继承家业。我不受强制,也不被期望。或者应该说,我是在不继承木工行的前提下被抚养长大的。

回想起当时,我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被要求学习任何木工技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奇异。在那个时代,卖鱼的小孩长大就要卖鱼,木匠的小孩长大就是木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这样是很奇怪的。因为世袭,所以才会有家业这种说法。

关于这一点,我不知道祖父怎么想,但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对祖父和他的技术怀有强烈的崇拜,所以现在觉得如果父亲当时让我学艺就好了……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

因为我是个什么都不会说的孩子。

是个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的迟钝鬼。

所以我一直觉得就是这样的。

如今回想,这样的成长过程是父亲对我的独特关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