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8/11页)

她完全听不进去。我以为是我口才太差了。过去一直轻视说话的我,再也没有比那个时候更痛恨自己的笨口拙舌了。

但是……纵然费尽千言万语,阿里也不可能懂我的心情,而我也不可能理解不肯说话的阿里的心情。

我应该是第一次,仔细看了儿子的脸。

那是个好小好小的生物,孱弱而虚幻的生命。

这么脆弱的东西,不能置之不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不可。我……强烈地这么想。

“然后你怎么做?”

“我背着儿子工作。”

事业好不容易上了轨道,不能随便丢下。

不……我一定只是想做箱子而已。只有我一个人会做金属箱,木箱也不能变得粗制滥造。我认为一旦达到巅峰,就绝不能退后。

日复一日,我背着柔软脆弱的婴儿,制作坚硬正确的箱子……

太辛苦了——德田说:

“因为你家不是卖菜或是开澡堂的吧?我是不懂焊接什么的,不过不是会四处喷火花吗?”

“是的。”

我觉得我太残忍了。

但是我无可奈何。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轮流来替我照看儿子,但我想我连个谢字都没好好说。背上一轻松下来,我就抓紧机会……

做箱子。

做箱子。

做箱子。只要做箱子,只要顺着欲望制作精密的箱子,就能带来经济上的宽裕。只要赚到钱,一定……

阿里一定也会开心。

我这么以为。

我错了。完全搞错了。那只是诡辩,是为了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什么经济上的宽裕能带来心灵上的从容,这是幻想。我以为贫困会切实威胁到生活,很快地也会腐蚀心灵,然而实际上富贵却不一定能满足人心。

我只是想要做箱子而已。

一定是的。

阿里变得形同废人。

她勉强还会进食。身边琐事也是,虽然只是最低限度,但会自己处理。不过她不说话了。有时候她会抓狂,想要寻死,只有想死的时候阿里会出声。

原本就笨口拙舌的我,甚至停止对阿里说话了。

与其说是嫌麻烦,倒不如说我什么都做不到。

父亲叫我待阿里好一点,要多关心她、体贴她,而我正想这么做,却遭到了拒绝。遭到拒绝的我,利用她的拒绝——

只是埋首做箱子。

孩子也是。

我并非抚养他。

也不是保护他。

只是没有杀了他而已。

“我觉得他好小好脆弱,可是……”

孩子很坚强。尽管缺乏爱情滋润地被养大,尽管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暖,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焊接的火花,然而我的儿子却没有死,也没有生大病,就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不发一语的孩子。

他长成了只是静静坐在工厂角落,不哭不笑不闹,直盯着闪闪喷发的火星和四散的木屑的,一个孩子。

这孩子真好养。

每个人都说。

不是乖巧、安静、听话这种程度。我也曾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儿子真的一句话也不说。显然不寻常。但是——

这,对我来说刚刚好。

铁的焦臭味、木头的香味,寡默的师傅们紧凑的动作。如机器般工作个不停的父亲,如废人般一动也不动的母亲。没有语言交谈的生活。即使要求,也不被接纳的日子。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好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啊。

不知内情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但是。

阿里不一样。

孩子约五岁的时候……

阿里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不,该说是恢复了神采吗?阿里毫无前兆地恢复正常。就像撕掉一层薄膜似的康复,过了约半年左右,她恢复了理性和感情。

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

原本……是值得欣喜的事。不,这不折不扣就是件喜事。

病好了,不可能是坏事。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坦白地说,我肯定是觉得恢复后的妻子很烦人。

不说话的孩子,不说话的妻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

都撑过来了。工作也持续下来了。就算不会动、不会说话,妻子儿子不也都活得好好的?然后我也可以好好地做箱子,不是吗?这样哪里不好了?

啊,烦死了。

我觉得我是这么感觉的。

阿里一开始向我道歉。说她失常了,不对劲,向我道歉。她不停地道歉,然后——

不……阿里一定也是拼命想要找回自己的安宁吧。虽然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的心情,但她应该也尽了力。妻子有妻子的日常,那与我的日常应该是大相径庭的。

但是。

阿里无法得到日常。

结果妻子害怕起孩子来。她害怕、厌恶不说话的亲骨肉。

我没法照顾这种孩子,这孩子话说不通,这孩子太奇怪了,这孩子好恐怖,这孩子、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