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空中城(第8/9页)

他回到比武场上,那盼望已久的赏赐来了。百里冬赏他,不是因为他赢了,而是因为他渴望赢。送金子的照例是弄玉,可田鸢憋着气不看她。周围响起一片喊声:“下马呀!”“这孩子第一次领赏,不懂规矩。”田鸢这才发现她踮着脚、举着胳膊,很累。他下了马。弄玉把他的衣领掀开,把金豆子往他怀里一倒,跑了。

那几天只要弄玉出现在场院里,不管有多远,立刻就会跳入他的视野,这时候他就干得格外卖力,免得她偶尔瞟过来一眼看见的不是他最英武的姿态。在这种感召之下,他的木剑竟然碰到了师父的光头。下午,大家出去打猎,她又出现在田鸢的视野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光彩夺目,她披了一条崭新的红色斗篷,红得让田鸢六神无主,即使把视线转向别处,眼角也躲不开那团红色。她哥哥牵着马出来了,那团让田鸢心里发慌的红色跳上了牛儿哥的马背,又带着清脆的笑声掠过他身边,就像在故意气他似的。弄玉搂着她哥哥的腰,红斗篷飘在她哥哥的黑衣服上特别显眼。

晚餐,有门客从山上打来鹿肉给大家吃,实在令人开心,可田鸢还是闷闷不乐,因为他看见弄玉和小伙伴们有说有笑。突然,如意跑到田鸢面前。

“我姐叫你去。”

田鸢很想说:她叫我去我就去了?可他的腿不听使唤。到了弄玉面前,弄玉问:“你不跟我们玩了?”

“没有啊。”

“嫌我们这些公子哥儿耽误你大好年华了是不是?”

田鸢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谁嫌谁?我不是公侯之子?”在他们莫名其妙的眼光下,他走出了餐厅。弄玉追出来,拽住他的袖子。

“小孩儿,我再跟你说一句话,听完了你要是再不理我,就永远也别理我!”

“说。”田鸢把落叶踩得咔咔响。

“我每年有一阵儿不能说话。”

她说从八岁以后,每年秋天她喉咙里会长出一块多余的肉,堵住她说话,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能等它过几个月自己消掉,这回算是快的呢。“你这个人也太敏感了,我才几天不说话,你就把我当成怪物,告诉你,这个大院里还没人这么对待我!”

在城堡门口的山坡上,她把小时候的事告诉田鸢。百里冬服侍过的那个将军,原来是她的亲爹,是赵国的大将军李牧。当年有人在赵王面前进谗言,害得李家被满门抄斩,弄玉和奶妈—也就是现在的容氏—在郊外溜冰,逃得了一命。容氏知道云中有个叫百里冬的盐铁商,年轻时在李牧手下发了迹,便带着七岁的弄玉去投奔他。到了那儿,弄玉发觉上当了,他们编的话她一句也不信,什么“你爸打匈奴去了”“过两年来接你”……她说:“告诉你,容妈,你把我卖给这个人,我爸轻饶不了你!”百里冬全家轮流看着她,真好像拐来的一样。这也没拦住她逃跑,她出去找驻军,才知道连国家都不存在了—她家被灭门和赵国亡国几乎是同时的,他们的国王也被秦国人五马分尸了。她在牛粪里打个滚,免得“人贩子”追上她认出她,她一路要饭到了邯郸,家已变成了秦国的衙门,守门的士兵告诉她,她家里人不是被秦国人杀的,而是被自己的国王杀的。她弄不清这个混乱的世界的是是非非,只是哭,哭哑了嗓子,半年没能说话。百里冬找她找到邯郸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往云中走了,因为出不了声,她是用牛粪在木板上写“云中”两字来问路的。后来,她认百里冬为义父,容氏嫁给了早已丧妻的百里冬。

田鸢很惊讶他们的经历如此相似—满门抄斩,女奴变成了养母。

龟甲

秋后的一个黄昏,找孔雀的人回来了,他经过场院的时候咕哝道:“八月份落冰雹。”百里桑对着他背影喊:“面条,把话说完!”面条说:“冰雹又变成了大雪。”他急急忙忙往北边走,弄玉听见他说:“海上都结冰了。”大家纷纷议论起这人的疯话来。弄玉告诉田鸢:此人何以叫“面条”呢,因为他说话老说一半,听他说话好像吃面条,得一截一截地咽;但他眼睛特别好使,所以派他去找孔雀。过一会儿,百里冬和面条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场院,敲开了南边的一扇门。它正对着快乐的青春作坊,田鸢从来没见它开过。弄玉说那是苦闷的隐身术作坊,里面住着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个孤独的老人,一辈子研究隐身术,但是实际上他已经隐身了,因为他从来就不露面。

晚上,桑夫人一边在熏笼上烤衣服,一边咕哝:“准是他。”田鸢问:“谁?”桑夫人说:“四公子,就是你四舅,面条见到你四舅了。”她一边抚平衣服的皱褶,一边把在餐厅里听到的事告诉田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