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空中城(第9/9页)

“面条骑着马去追马戏团,到关中都没见到人影。他寻思:马戏团满世界转圈,天还热,不会就回南方吧?他就往东走。关中有个咸阳城,城外有个函谷关,是通到齐鲁的,他就从这儿出去了。

“到了临淄,已是八月份,没来由地下起冰雹来,咕咚咕咚有鸡蛋那么大,面条躲在旅舍里,眼看冰雹变成了漫天大雪,把马都冻死了。他同屋住着个齐国人,请他喝酒。齐国人问面条做什么买卖,面条说:‘盐商。’齐国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没废话。齐国人真把他当成卖盐的了,告诉他:‘你认识我太迟了。头几年,我家老爷子就是盐官,看在你陪我喝酒的分上给你搞几万斤盐引,小事一桩。现在我们倒霉了。’面条问:‘倒什么霉?’那人说:‘亡国。’面条想起马戏团,向他打听,他说:‘马戏团?就在我们村摆场子,明天雪小点,带你去。’面条千恩万谢,那人问他干吗这么乐,他说:‘我这辈子就爱看马戏。’他哪敢提孔雀的事啊,一路上带着买孔雀的宝石,还怕给人算计呢。

“那人把面条领到海边一个渔村里,就在那儿,面条看见海都冻上了。他东张西望找马戏团,稀里糊涂跟人家回了家。进门一屋子人,面条一看他们不像流浪班子,慌了,那人虎着脸说:‘听你口音是赵国人,你们亡国比我们还惨,还找马戏团寻哪门子开心?’面条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他以为给人算计了,可这帮人文文静静的又不像强盗。

“面条枕着金子口袋、摁着肚兜里的宝石睡了一觉。第二天,他才知道这是个民间社团,叫稷下学社。你说,一个齐国人,老家在海边,老爷做过盐官,又是稷下学社的,他能是谁?”

田鸢点点头:“听着像我四舅。他现在干吗呢?”

桑姑娘说:“他们那伙人啊,净琢磨造反的事,都是一帮落魄的公子哥儿。第二天他们把面条灌醉了,在他耳边吹:‘改朝换代头一年,又刮龙卷风,又下八月雪,肯定不是好兆头。’最后教面条唱一首歌,什么‘三月’‘七月’的,还有‘亡秦者胡’这样要命的话。面条知道他们不是强盗,放心了,第三天酒一醒,发觉他们比强盗还危险,造反是要车裂的啊!面条吓得赶紧跑,也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就往他猫眼石口袋里塞了一片乌龟壳,他跑到海边打开一看,上面刻满了古时候的字,不认识。回来后交给百里冬,百里冬找那个有学问的人一看,恰恰是面条喝醉酒哼过的那首歌。”

“那是什么意思?”

“‘亡秦者胡’,大伙议论:这是说胡人要灭秦国。”

入冬以前桑夫人下决心把房子上被风一刮就响的东西全修好,免得老觉得又刮起龙卷风了。墙上的碎片让风声一震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桑夫人便把它们统统铲掉,重新抹灰浆,那些日子田鸢觉得好像睡在石灰池里。弄好后她还提着笤帚转来转去,等着屋顶掉下什么东西来。百里冬曾叫她挑一两个仆人,她没要,她始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仆人,让仆人伺候仆人没道理。田鸢左蹦右跳躲着她的笤帚说:“这地席够干净的了。”她弯下腰,从席子缝里捡出一粒沙子证明地还要扫。田鸢开玩笑说总有一天会把席子磨穿,露出一个瓦罐,打开一看全是金子。没想到桑夫人真的有,她闩上门,揭开席子,撬开很沉的一块活动石板,起出一个瓦罐,这伟大的工程是什么时候做的,田鸢没注意到。她把瓦罐往床上一扣,倒出一堆金豆子,咕咕哝哝数了一遍又一遍,总共数出四十二粒。然后她把一切还原,再打开门。

松动的护窗板和呀呀舞的门扇是最能闹腾的,桑夫人要把它们全面更新。她叫来一个木匠,要求做得严丝合缝,面对北风像铁打的一样。“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是冬天,”她固执地认为这里的五月是冬天,“风都不知从哪儿灌进来,那些窟窿不知在哪儿,可是放进来的风呼呼地响。”木匠在那儿老老实实地拆门,她暗自打量人家,浮想联翩,“单从木匠活上说,他们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这个家伙粗手大脚,远不如小木匠麻利,他眼里没有那股聪明劲,脸蛋也不够帅,一看就不像会做木鸢的人。”

她并不是偶然想到小木匠,在许多凄风苦雨的不眠之夜、在悠闲漫长的日子里、在从芦席缝里找一根针时、在把光阴穿到针眼里时、在把思绪抹到晾干的衣服上时、在对一壶老是烧不开的水说悄悄话时……她都会想起木鸢失踪的芦苇地,以及小木匠亲吻过她的花园。能够引起她遐想的东西到处都是,不要说一个木匠,就是院里的狗尾巴草、落叶、树影、光斑、飞到她眼里的灰尘、雨丝、一缕气味、一丝风……都和木鸢时期有说不清道不白的联系。很多年前的事情像平平的皮影一样在她脑海中动,那个站在窗前看小木匠和若姜搏斗的婢女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回忆的皮影戏中的一个角色,她不出声,也不动感情,她看起来还很苗条,和后来那个粗手大脚把九夫人往恭桶上抬的老妈子也不是一个人……种种过往烟云留给今天的不是任何情绪,也没有声音,只有灰色的画面和简单执拗的信念—他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可能从那孩子抱着她的老脸亲个没完的时候,这信念就笃定了。她忽然觉得小木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木匠,而是打着做木匠活的幌子来改变若姜和她的命运的一个神灵,她自己呢,打着桑夫人的幌子,实际上是龙卷风留在田鸢身边的与那流金岁月唯一的一点联系,如果他爸爸还活着,在世界的沙漠上就有另一条源于过去的涓涓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