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00/141页)

仿佛在沉睡,仿佛在做梦,仿佛重新发现了真正的自我:我成了一个巨人。醒来后我步行到女儿家,准备来场父女间的长谈。我跟她可能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交谈过了,没有倾听过她的害怕、她的关心、她的疑虑。“父亲的小惩对大错误是足够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普罗文萨大街一家不错的饭店共进晚餐,但我们只谈文学,我心中的那个巨人开始完全遵照我的期望代我行事了:它气质优雅,舒泰开心,善解人意,满怀憧憬,热爱生活。第二天我去看小女儿,带她上拉弗洛雷斯塔大街一个朋友家里。这个巨人开车时小心翼翼,不时妙语连珠。分别时女儿在我脸颊上吻了吻。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但是在内心,在我头脑燃烧的救生筏上,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新态度取得疗效了。“人往往死于自己缺乏生存意志上。”我爱女儿们,但我知道我濒临失去她们的边缘。我想,也许她们孤独的时间太久了,跟妈妈一起度过的时间太久了,那个沉溺于肉体放纵的水性杨花的女人,现在这个巨人需要现形,说明他还活着,在惦念着她们,就是这样。我恼火(也许只是遗憾)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居然没有早点来做。这段时间,这个巨人的出现不仅仅是帮我改善了跟女儿们的和睦关系。我开始注意到自己日常在公司跟客户打交道时也有了显著变化:这个巨人不再害怕任何东西,他大胆无畏,顷刻间就能冒出意想不到的策略,他可以闭着眼毫不畏惧地在棘手的法律难题中驰骋,没有丝毫犹豫。更不要说跟文人们打交道了。这一切全仰仗那个巨人,我意识到这点时感到由衷地喜悦,它崇高、庄严、声若洪钟,肯定和否定永远都那么明确,它是生命之泉。

我不再窥探女儿和她那个倒霉的情人了。“能恨,则恨,否则,爱之。”而且我的权威全部分量在贝拉诺那儿颓然卸却。我又平心静气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

现在我又开始琢磨那些自己本该写出来却没有去写的诗歌,这让我立刻既想笑又想哭。不过,当时我并没有一个劲儿地琢磨自己能写出来的那些诗歌:我就那么写着,或者我认为我就那么写着。那段时间我还出了一本书:我找到一家那年头很有头脸的出版社出了我的书。当然,费用全由我自己掏了。出版社只负责印刷和发行。“一个人有多忠心,主要看他有多少钱。”那个巨人并不担心钱。相反,他赚钱飞快,又大肆挥霍,他无畏无惧又毫不羞耻地操纵着金钱,摆出巨人应有的派头。

说到钱,我自然有许多难以磨灭的记忆。那些记忆像雨中的醉汉或者雨中的病人般刻骨铭心。有一度我的钱成为别人开玩笑和嘲弄的对象,我知道。“银子没有金子贵重,金子没有道德贵重。”我知道,有一段时间,在杂志运营之初,我那些年轻的合作者都嘲笑我的钱的来历。据说,你用从奸商、贪污公款者、毒品贩子、杀害妇女儿童的刽子手、洗钱者、腐败的政客那里得来的钱给诗人付稿酬。我从不屈尊理睬这些诽谤。“过多的谣言是因为人们无法否认它。”总得有人要为杀人犯、诈骗犯、想离婚但不想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妻子的人辩护,总得有人出来为他们辩护啊。我的公司就是为这些人提供辩护的,这个巨人为他们免除罪责,给他们一个公道的价格。这就叫民主,你们这些傻瓜,我告诉他们,你们该到明白的时候了。无论为好还是为坏。我没有用赚来的钱去买游艇,而是办了份杂志。可我知道这笔钱让巴塞罗那和马德里的某些年轻诗人感到良心不安,我要有闲暇工夫,我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后面,用指尖轻轻戳一下他们的脊背,我的手指甲修得完美无比(现在不行了,因为我的指甲已经参差不齐),在他们的耳边轻声说:“没有臭味。”这笔钱的味道不难闻。在巴塞罗那和马德里的便池里挣的子儿味道不难闻。在扎拉戈扎的厕所里挣的钱不难闻。在比尔堡的阴沟里挣的钱不难闻。就算有味道,那也是钱的味道。它们散发的是巨人拿自己的钱经营自己梦寐以求的事业的味道。到时候那些年轻诗人终将懂得这个道理并点头称许的,纵然不完全赞同我的话,纵然不理解我刻意要咚咚咚地敲进他们小小的榆木脑袋里的精彩、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训诫的每个细节和标题。如果谁不明白,我对此表示怀疑,等他们看到自己的作品发表了的时候,等他们闻到刚刚印出的纸页散发出新鲜的味道的时候,等他们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封面上或者目录里的时候,他们自会明白。那时他们才会略微品尝到一点金钱的真正滋味:就像权力,就像一个巨人优雅的风度。那时玩笑就会减少,他们都成熟长大了,就会追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