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38/141页)

男孩死的当天或者过了一天,洛佩兹·洛博妻子的父母就到纽约了。一天下午,他们争论起来。他们坐在百老汇一家旅馆的酒吧里,在81大街附近,大家齐聚一堂,有岳父母,小儿子,妻子,洛佩兹·洛博开始哭着说他很爱两个孩子,大儿子的死是他的过错。不过他可能什么也没说,也没争论,所有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洛佩兹·洛博的头脑中。后来洛佩兹·洛博喝得大醉,把孩子的骨灰放在纽约城的地铁车里,然后就回巴黎了,没有向任何人打声招呼。一个月后,他妻子回到马德里提出离婚。洛佩兹·洛博在文件上签了字,心想这一切犹如一场梦。

过了很久,我听贝拉诺的声音在问“那场悲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觉得那声音像是一个智利农民发出的。两个月以前,洛佩兹·洛博说。后来贝拉诺又问起他另一个孩子,健康的那个,后来怎么了。跟他妈妈一起生活,洛佩兹·洛博说。

这时我已经分辨得出他们靠墙坐着的轮廓了。两个人都吸着烟,都显得极为疲惫,不过产生这个印象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很疲惫了。洛佩兹·洛博什么也不说了。只有贝拉诺还在讲,跟刚开始那样,令人意外的是他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一个不知所云的故事,讲过一遍又一遍了,每次讲的都有所不同,都要少一点内容,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想死,但发现不死更好些。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明白,洛佩兹·洛博打算明天跟着士兵而不是平民们同行,贝拉诺不想让他一个人去死。

我想我可能终于睡着了。

至少,我觉得睡了片刻。醒来后新一天的光线开始透进屋子。我听着鼾声、叹息声和呓语声。后来我看见士兵们已经准备出发。洛佩兹·洛博和贝拉诺跟他们在一起。我起了床,告诉贝拉诺别去了。贝拉诺耸耸肩。洛佩兹·洛博的表情一点都不消极。他知道自己这是去死,现在他很镇定,我想。这时贝拉诺的脸看着像个疯子的脸:几秒钟间,可怕的恐惧和强烈的幸福感在脸上同时掠过。我抓住他的胳膊,不假思索就拉他到外面去散步。

这是一个灿烂的早晨,那种弥漫着飘渺蓝色的早晨,蓝得让你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洛佩兹·洛博和士兵们看着我们走过去一言不发。贝拉诺面带微笑。我记得我们向那辆没用了的雪佛兰走去,我说了好几遍,说他计划要干的事儿完全是疯狂之举。我听到你们昨晚的谈话了,我承认,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你的朋友疯了。贝拉诺没有打断我:他望着前方的森林和布朗斯威尔周围的山,频频点头。我们走到雪佛兰跟前时,我想起了狙击手,觉得有种恐慌的激动感。这似乎挺荒谬。我打开车门,我们钻进车里。贝拉诺注意到了浸透进布料的路易的血,但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这时作解释很不合适。我们默默地坐了会儿。我双手捂住脸。后来贝拉诺问我注意到了没有,这些士兵多么年轻啊。他们都是些混账孩子,我说,他们像玩儿似的互相残杀。毕竟,这也有好处,贝拉诺说,望着窗外沉浸在雾气和阳光中的森林。我问他为什么要跟洛佩兹·洛博一起去。这样他就不孤独了,他回答说。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希望有一个不同的答案,某种结论性的回答,但我也没再问。我感到很伤心。我还想说点别的什么,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我们又从车里出来向长房子走去。贝拉诺取出自己的东西,然后就跟士兵和那个西班牙摄影师走了。我陪他走到门口。让-皮埃尔在我旁边,迷惑不解地看着贝拉诺。士兵们开始准备出发,我们就在那里向他道了别。让-皮埃尔握了握他的手,我拥抱了他。洛佩兹径直朝前走去,让-皮埃尔和我感觉他不想跟我们说再见。这时贝拉诺开始跑起来,好像在最后关头觉得部队会撇下他。他追上洛佩兹·洛博,我感觉他们好像开始说话了,好像在笑,好像要去远游,后来他们穿过这片空地,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们返回蒙罗维亚的旅程中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很漫长很艰辛,但没有碰到双方任何阵营的士兵。我们在黄昏时到达布雷尔威尔。我们在那里跟同行的大部分人告过别,第二天一辆某人道组织派出的大篷车把我们接回蒙罗维亚。让-皮埃尔不到一天的工夫就离开了利比里亚。我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星期。那个厨师和他的妻子、儿子搬进了新闻中心,我跟那孩子后来关系处得挺好。那女人干些收拾床铺和扫地的活儿,有时我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看到那男孩在跟其他孩子或者守卫宾馆的士兵们一起玩儿。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司机,不过他到蒙罗维亚时还活着,这多少令人欣慰。不用说,我在那里接下来试图寻找贝拉诺,想搞清在布朗斯威尔——黑溪——托马斯河地区都发生了什么,但始终没有得到过明明白白的答案。有人说那片地区现在由金赛的武装排控制,又有人说一个十九岁的将军,我想他的名字叫莱博将军,领导的部队设法重新确定泰勒对卡卡塔和蒙罗维亚之间所有地区的控制,包括布朗斯威尔和黑溪。但我始终未能搞清这是真是假。一天,我去听在美国大使馆附近一个地方举办的演讲。演讲者是一个叫威尔曼将军的人,他试图以自己的观点解释国家当前面临的形势。最后,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提问。大家都离去或者懒得提那些我们也知道毫无意义的问题时,我问了他有关金赛将军、莱博将军、布朗斯威尔、黑溪镇、西班牙摄影师埃米利奥·洛佩兹·洛博以及智利记者阿图罗·贝拉诺的有关情况。威尔曼将军在回答之前望了我好一阵子(不过,他对谁都这样看好一阵子,也许他是近视,不知道在哪儿能弄副眼镜)。他尽量想三言两语讲完,说根据他获得的情报,金赛将军已经死了一周。莱博的部队打死了他。反过来,莱博将军也死了,他死于蒙罗维亚东部地区一群公路劫匪之手。至于黑溪,他说:“和平统治着黑溪。”讲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有听到布朗斯威尔的结局,但他假装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