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72/141页)

我看见过他几次,第一次是在马德罗大街上碰到了,第二次是去他的住处看他。他住在格雷罗小区的一个出租房里。他只是去那里睡觉。他靠卖大麻为生。他没有多少钱,不多的一点钱也给了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她叫洛拉,带着一个儿子。这个洛拉厉害极了:她是南方人,来自恰帕斯,或者危地马拉,喜欢跳舞,穿得像个朋客,她的情绪总是很糟。但那个孩子挺不错,乌里塞斯好像挺喜欢讨好他。

一天,我问他这两年一直在哪儿。他说沿着一条连接墨西哥和中美洲的河流漫游。据我所知,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一条河。可他告诉我,他沿着这条河漫游,可以说对它的枝枝杈杈了如指掌。这条河两岸全是树木或者沙地,或者一段树木一段沙地。这是一条失业者的永恒之流,穷苦的人、挨饿的人、吸毒的人、痛苦的人的永恒之流。一条他漂荡了十二个月的乌云之河,他在那里发现了不计其数的岛屿和边区村落,但并不是所有的岛上都有人家居住,有时他很想待下来在某个岛上永远住下去,或者老死在那里。

他探访过的所有这些岛屿中,有两个最有特点。昔日之岛,他说,那里只有过去的时间,居民们都无精打采或者不怎么开心,但是,在那里,幻觉的分量沉重得让整个岛屿每天都一点一点地向河里下沉。另外一个就是未来之岛。那里的时间只有未来,居民们都是计划家和奋斗者,到头来他们很可能会吃掉彼此,乌里塞斯说。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我又见到了他。我一直想打进不同的圈子,我有了别的兴趣,我得去找工作,我得给郝奇特尔一点钱,我也有了别的朋友。

华金·芬特,弗塔莱萨精神病院,特拉尔内潘特拉,墨西哥城联邦区,1985年9月。

地震的那天我又看见了劳拉·达米安。我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幻觉了。我能看到事物,看到思想,最主要的是,我能看到痛苦,但我却看不到劳拉·达米安,她的模糊身影,她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见的嘴唇,总是说一切都好,但事实恰恰相反。我猜她是指在墨西哥挺好,或者在墨西哥的家里挺好,在墨西哥人的头脑中一切都挺好。产生这个幻觉的责任可能在镇静剂,但在弗塔莱萨医院,为了省钱,他们只给每个病号一片或两片,而且那时只给最重的神经错乱者。所以原因可能不是镇静剂。问题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她了,当大地开始摇晃时,我看见了她。灾难结束后我知道一切都很好。或者说也许灾难到来的瞬间,为了幸免于死,一切忽然间自动变好了。几天后,女儿来看我。你听说地震了吗?她问。当然听说了,我说。死了很多人吗?没有,没有那么多,我女儿说,但也挺多的。我们的很多朋友都死了吗?没有,据我所知,女儿说。我们现有的朋友中没有几个需要墨西哥大地震的协助好走向死亡之路,我说。有时,我觉得你真的疯了,女儿说。我没有疯,我说,只是有些糊涂。可是你糊涂的时间也太长了,女儿说。时间只是一种幻觉,我说,我想起那些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的人,甚至从未见过的人。我会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如果我能够的话,女儿说。不用着急,我说,我又想到了过去以来朝着我们直扑而来的墨西哥地震,踩着乞丐的脚,把人们直接送往来世或者墨西哥的虚无。如果我说了算,我今天就把你从这儿接走,女儿说。别担心,我说,也许你自己的问题还不少呢。女儿直勾勾地盯着我,什么也不说。地震期间,医院的患者都从床上跌了下来,那些被捆住的病人,我说,病房里没有一个人照管,护士都跑到大路上了,有些还回市里去看家里出事儿了没有。那几个小时,疯子们随心所欲地干了些自己想干的事儿。他们都干吗呢?女儿问。也没怎么。有些开始祈祷,有些走到院子里,大多数继续在床上或者地板上睡觉。真幸运,我女儿说。你在干什么呢?我礼貌性地问了一句。没干什么,我来到楼下一个朋友家,我们三个人待在一起。都有谁?我问。我的朋友,她的儿子和我。我们的朋友中没有人死掉吧?没有,我的女儿说。你肯定吗?绝对肯定。我们就完全不同了,我说。为什么?我女儿说。因为没有离开弗塔莱萨医院,我知道,不止一个朋友可能在地震中撞死了。没有死人,我女儿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说。我们沉默了片刻,望着医院的疯子们,他们像小鸟、六翼天使、小天使那样漫步着,他们的头发上都粘着屎干掉后的硬壳。太令人绝望了,我女儿说,或许我自以为听到她这样说。我记得她开始哭起来,但我尽量不去理睬,我设法不要管。你还记得劳拉·达米安吗?我问。我几乎不认识她,女儿说,你也差不多不认识她。我跟她父亲是很要好的朋友,我说。一个疯子跪下来在一扇金属门边呕吐起来。你是在劳拉死了后才跟她父亲成为朋友的,我女儿说。不,我说,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前我就跟奥尔巴罗·达米安是朋友。噢,我女儿说,咱们别争论这个了。后来她又跟我聊了会儿城里还在进行的救援工作,那些她即将参加,或者参加过或者想参加(或者从某个距离旁观)的工作,她还告诉我她母亲在考虑永远离开墨西哥城。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去哪儿?我说。去普埃布拉,我女儿说。我本来想问问她们打算怎么处理我,但是琢磨起普埃布拉让我忘了问。后来我女儿就走了,我又独自跟劳拉·达米安在一起了,跟劳拉和医院的这些疯子们在一起,她的声音,她看不见的嘴唇告诉我别担心,还说如果我的妻子去了普埃布拉,她会待在我身边,而且不会有人把我弄出精神病院,如果有一天谁这样干了,她会跟我一起出去。噢,劳拉,我叹了口气。这时劳拉问我,假装不知道的样子,墨西哥年轻诗人们的境况,还问我女儿带来他们漫长、血腥征程的消息了没有。我告诉她,大家都挺好的。我撒谎说:他们都挺好,几乎每个人都发表了作品,这场地震将给他们奉上好几年的写作素材。别跟我说地震,劳拉·达米安说,跟我谈诗歌好了,你女儿还说什么了?这时我感觉已经累了,累到心里了,我说一切都挺好,劳拉,所有的人都挺好。人们还在读我的诗吗?她问。还在读,我说。别向我撒谎,基姆,劳拉说。我没有撒谎,我说,然后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