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86/141页)

两天后亚伯拉罕出现在我的出租房。我们见面时氛围相当冰冷。我以为他刚从巴黎来,可事实上他在巴塞罗那待的时间跟我一样长了。我们在巴里·戈提克的一家饭店吃了饭,然后他带我去住处,只有几个街区之遥,在圣豪梅广场附近,是著名的加泰罗尼亚—墨西哥艺术商人索菲娅·特罗帕杜尔的公寓,亚伯拉罕可以在那里愿待多久就待多久,因为此人几乎从不来巴塞罗那。第二天我们就去拿我放在出租房的东西,我搬进公寓。但我们之间仍然有一股冷淡感。我忍受不了亚伯拉罕对巴黎失约的抱怨,也许错误在我,可我开始感觉跟他疏远了,好像我答应做他的妻子,跟他同床共枕,看展览、上博物馆,跟巴塞罗那的朋友们一起共进晚餐,此外就没别的了。这样过了几个月。一天,丹尼尔·格罗斯曼上巴塞罗那来了。他知道阿图罗·贝拉诺住哪儿,几乎天天去找他。一天下午,我跟他一起去了。我们聊了聊。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二天我就又去他的住处了,不过这次是我一个人。他带我在一家便宜的饭店吃了饭,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我想我把自己全部的人生故事都给他讲了。他也说了不少,告诉我很多事儿,我现在都忘了,不过,主要还是我说。

从那以后我们每星期至少见两次。有一次我请他上家里来,如果可以把特罗帕杜尔在巴塞罗那的房子称为我的家的话,正要走时,亚伯拉罕回来了。我看得出亚伯拉罕很是嫉妒。他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在我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关在画室里了,好像那样就可以教训阿图罗一顿。阿图罗走了后我走进他的画室,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但那天晚上我们做爱时比平常激烈多了。我想从此以后情况也许就不同了。但是最后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我忽然意识到我跟亚伯拉罕的关系完了。我决定返回墨西哥学电影,重新上大学。我对妈妈说了,第二天她就给我寄了一张到墨西哥城的机票。我告诉阿图罗我要走了时看到他眼睛里有种伤感。我想:他是惟一在乎我要走了的人。有一次(但这是发生在我决定离开亚伯拉罕之前),我告诉他我是个舞者。他以为我是在夜总会或者脱衣舞厅里跳舞的。我觉得有趣极了。不是,我说,我倒希望自己是呢,不过我跳的是现代舞。其实,我从未想像过自己在夜总会里跳舞,忍受某个烦人的小会员,在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地方跟那些阴暗的人生活在一起,可是阿图罗有了那个错误想法,并且说出来后,我平生第一次想了想这种职业,这种职业舞者的生活图景(想像的)似乎对我很有诱惑力,甚至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不过后来我就没再想,因为我的生活已够复杂的了。我在巴塞罗那还有两个星期。我每天都跟他见面。我们经常深谈,谈的几乎全跟我有关。我谈到自己的父母和他们婚姻的破裂,又谈到我的祖父,那个墨西哥内衣大王,谈到我母亲,她继承了祖父的基业,谈到父亲,他是学医的,我很钦佩他。我跟贝拉诺说了青春期时自己的体重问题(他难以置信,因为那时我其实相当消瘦),我在托洛茨基党的战斗姿态,我结交的情人,我的精神分析。

一天早晨,我们去卡斯特戴菲尔斯的一个骑术学校,老板是阿图罗的一个朋友,他给我们分了两匹马,玩了一整天没向我们收取丁点钱。我在墨西哥城的一家俱乐部学过骑马,贝拉诺小时候在智利南部自己学过。我们先同步骑了若干米,后来我说咱们还是比一比吧。道路又直又窄,很快就开始爬坡了,两边全是松树,接着又来到一个干涸的河床上。过了河是一条隧道,出了隧道就是大海。我们骑得飞快。刚开始他让自己的马跟我的马齐头并进,后来,不知忽发什么奇想,我跟自己的马融为一体,开始全力疾驰,把阿图罗抛在后面。那一瞬间,我就是死了也不在乎。我知道,我老惦着一个事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他,可能需要告诉他或者应当告诉他,我想如果我骑马的时候死了,或者马把我摔下来,或者松林里的一根枝丫把我打到地上,阿图罗将会知道我没有告诉他的一切,无需从我的嘴里听到也将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当我跨过那道高坡把松树林抛在后面时,我的死亡欲望却化为快乐,为自己正在骑马、正在飞奔而快乐,为风打到脸上的感觉而快乐。过了会儿,我甚至都害怕跌下来,因为坡度比我想像的陡多了,后来我再也不想死了,这不是游戏,我不想死,至少那个时刻我不想死,我开始放慢速度。这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阿图罗箭一般从我身边越过,甚至都没有稍顿片刻,我看见他冲我微笑,那样子就像露齿嬉笑的猫,尽管掉了几颗牙齿,这些牙齿曾经跟他一起过着疯狂的生活,不过这没有关系,他和马像子弹般朝干枯的河床冲去时,他的微笑还挂在那儿,他的速度快得让我想到马和骑手都会撞到满是尘土的石头上,想到等我向下走去,从摔倒后激起的尘雾里穿过时,将会看到那匹摔断腿的马和旁边满头是血的阿图罗,他死了,眼睛还睁着,后来我很害怕,继续抽着马往前奔驰,朝那条河骑去,但起先我从尘土中什么也看不见,等尘埃落定时,发现河床上既没有马也没有骑手,什么也没有,只听到远处高速路上有小车经过的声音,隐蔽在一片树林后面,阳光暴晒着河床上干燥的石头,一切都像一场魔术,我跟阿图罗一起只待了片刻,接着又剩我一个了,后来我真的恐惧起来,怕得不敢从马上下来,不敢说一句话,只是打量着四周,看不见他的任何踪影,好像大地或空气已将他吞噬,我差点要哭出来时又看见他了,在隧道口,在阴影中,像个邪恶的精灵般默默地望着我,我抽着马向他奔去,我说你他妈的吓死我了,阿图罗,你这个大变态,他忧伤地看着我,但接着又大笑起来,把那种忧伤掩藏起来,此刻,只是在此刻,我才知道他爱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