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5/18页)

他把自己的烟盒烟灰缸很当一回事。我说我欣赏这主意,对此他没有避而不谈或者调侃。他非常认真地谈论起它,告诉我何时有这个想法、何时付诸行动。他说大家总会提及它。

我们不时聊聊天——他喜欢聊天——他的孤独像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他并不介意把它搁在一旁。我发现他看重自己的一切,他对自己有一种敬畏。此外,他好像隔着一定距离看待自己,看他的习惯与日常工作。他对自己所见感到敬畏:他不了解看到的东西。

甚至坐在车里休息时他都感到困惑,他也在这时候吃药。他吃下药就研究赛马,因为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全职赌徒,严肃的赌徒。不像拿养老金的人那样投注冷门的马,而是一直在热门马上下注:这是靠赌博赚钱的唯一方法。他依赖药物,一天四次吃两种药,没有了药他什么也做不成,哪里也去不了。药丸让他得以维持。他是很久以前通过菲利普斯先生发现了这两种药的。他和菲利普斯太太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不过他说他不太了解玛格丽特。

在服药之前,他经常没来由地当众哭泣。他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生活无忧,比他认识的多数人都富有。他有过一座房子、一辆车,也有妻室。工友起初不知道他在哭,以为他是对油漆过敏。但是有一天,眼泪让他不能自已,他被迫进了医院。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病房中,病床上没有床单,只有床垫和毯子。床之间间隔很小。护士是男性。即使泪眼蒙,他也感觉到事情蹊跷。这个男护士,斯坦,也就是菲利普斯先生,给了他一些药,接着他睡着了。他从未睡得这般香;醒来后感觉好极了,因此对斯坦感激不尽。就这样,他对药物产生了依赖。

斯坦对他的帮助不止这些。“他对我很好。有一天他对我说,‘瞧,要是你不振作起来,我就把你登记成残疾人。你也许会觉得这样能得到更多社会福利保障,但是我告诉你,你什么也得不到。没有额外的福利金。不信去问救济站的人。’他是对的。我会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我振作起来。真为斯坦伤心。我曾想,要是真能在赛马上大赚一笔,我会当面把钱全给斯坦。全给他。就是那样。”他做了一个提东西的姿势,像动画片里的形象:赢来的,钱都是放在袋子里的硬币。“我想我会说,‘斯坦,这是我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我要你收下它,因为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里开始充满泪水,但仍在出神。他的脸上不动声色,声音也还是童稚的。

“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房子、家具、妻子。但是当我离开我妻子的时候,也是哭泣离开我的时候。当我离开她,我也将一切烦恼丢在了身后。周三我发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打了她。周五他们就赶我出门。”

这是他几天来给我讲的,这个细节被留到了最后。甚至在这个细节上都省去了很多。比如,周三事发前还应该有很多事。但这是他看待这件事的方式,是这件事对他的影响。

他坐在车里,把烟灰弹进工装裤的香烟盒中,开始抽噎,像轻微的抽搐。

他说:“这不是因为她,是为斯坦。”

*

夏末秋初,天气凉爽。装潢师说这是粉刷外墙的好时候:油漆的浓稠度更合适,浸了漆的刷子更好刷。这是他除去对自己的了解之外的一大知识。但适合粉刷的空气也充满了夏末的灰尘和各种发散物。

一个下午,我出门散步。走到杰克的花园的旧址,路边的山毛榉树下堆放着农场的废弃物:旧金属、木材和铁丝网,路另一边是白垩土质的深深的垃圾焚烧坑(一个多月前遭遇大火的白桦树已经长高了)。我开始喘不过气来。

我走过破旧的农场,继续沿着车道前行,尽力用嘴大口呼吸,缓解窒息感。

右边是广阔平坦的斜坡,以前看到黑白花纹的牛群映衬在天空下,我总不禁想起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看到的炼乳的商标。还想起有一年炼乳经销商组织学生进行填色比赛。用来涂色的画是放大的商标,画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真是开心啊!尽管孩子们并没有见过商标上画的那种牛和平展的草坡(肯定没有蛇),但他们想象中的景色更美丽!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尤其当坡顶有牛群映在天幕中,我走在路上,脑海中有个角落里,一种微弱遥远的渴望——远得像幻影,像童年时看过的电影那样模糊——得到了满足,我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炼乳商标图的景致中。

左边长着高深草丛的宽阔车道那头便是一片如今围着铁丝网的牧草地。牧草地尽头是高大的松树林。松树粗壮茂密,有一种幽深感,直到有一天树林后的田野被一把火烧掉。一排深色树桩在烈火中咆哮,声音似我曾听到过的林中瀑布。它让我意识到,万物皆为一物,所有的骚动,无论是火、水还是空气,都是一样的。正如巨石阵后炮兵场的爆炸声仿佛暗示空气可以穿透,正如军用飞机在空中杀伤力越来越大,听起来像巨大的火车在悬空的铁轨上盘旋。一九五〇年,当我听到从伯爵府花园尽头高高的砖墙后传来火车的轰响,从清晨延续到深夜,我以为我抓住了自己背井离乡前来寻找的大都市生活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