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6/18页)

在斜坡和松林之间,我胸口的压抑感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走到围场和松林尽头,在坡与坡之间的凹地中堆积着巨大的干草卷,多年来从未使用,却没有拖走。如今干草卷发黑,有的地方泛着青苔绿,它们挨挨挤挤,不容易腐烂,让人很难联想到巨大的瑞士卷蛋糕;又因为太黑而不像印刷用的纸卷。这堆黑色的干草现在成了垃圾,但仍是风景的一部分,就像它后面长而浅的山谷,视野开阔,从未开垦,布满白垩和燧石,看似更高处的荒芜山谷,遍布脏兮兮的积雪。再往后,沿着车道,坡地向云雀山和坟堆延伸,坟头长着粗壮的野草和被风摧残的矮树。

这段路犹如一段音乐铭刻在我心中。我没有一路走到山丘顶。没有必要登顶。我知道在现在这种光线中,从那里能看见什么。我转身,路上所有的景色再次展现在眼前。

当晚在小屋中,我的窒息症状又出现了。我感到支气管在收缩。我等着症状缓解,却等来全身紧缩、变僵。短短几个小时,我病倒了,还犯一种奇怪的头晕。在这眩晕状态中——看一切都清清楚楚。透过救护车深色的玻璃,我意外地、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山谷壮丽的景色——我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几年来我总会看到这栋楼,知道它是医院,虽然经常经过它沥青铺的前院,却从未对它有过什么想法,只知道它是一栋楼。我留意到楼里保存下来的十八世纪的砖块(因为我能判断出红砖的年龄,在一九五〇年我发现小房子普遍都用红砖材)。我留意到优雅的乔治亚时代的字体——标明了医院的非官方性质以及建成年份为一七六七年——刻在楼正面靠近顶部的一条石板上。

医院位于通往火车站的路上,要越过一座桥,桥下是白垩质山谷几条河流的交汇处,水总是清澈的,漂浮其上的垃圾特别显眼,河水像玻璃镇纸或照片,有分离普通或是众所周知的物体的能力,烘托出细节。

十年前,我的病赋予了我特殊的才能,让我对庄园花园的春天有了更深切的认识。那次患病是精神疲惫和旅途劳顿所致,延续了几周,像我童年时遭受的热带“发热”,一种和雨季相关的发热,而我总觉得热退得太快,希望再一次发热。我喜欢童年的热病,因为它让我湿热的体内放松,以一种美好的方式扭曲触感和听觉,让世界忽远忽近,和时间捉迷藏,让我在不同的时间醒来,面对同一件事。带着如此的戏剧性和新奇(以及特殊的食物和肉汤),发热总是让我感受到家和受保护的温暖。

在类似这种病症的状态中(我因此第一次在英国感受到保护和放松),我看到了窗下的牡丹(在我半清醒的迷离之中,饱满的红色花骨朵攀上来,迎着风敲打玻璃窗)。我在荨麻丛中看见一枝鸢尾,看见了芬芳多刺的苔藓玫瑰,还有幽暗的小溪上通向风景怡人的河岸的一座座桥。

我这次是真的生病,不是单纯的体力不支,而是一种仿佛穿过身体到达内脏和生命核心的疲倦,这疲倦让我不得不衡量一下我能起身和出门多久,可以走多远而不致体力透支再次病倒。出院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带病在潮湿残败的庄园花园中短距离散步。我来英国后,数年来意识不到冬天的存在,从不觉得需要穿戴外套、手套甚至套头衫,现在我竟觉得体内冰冷,肺部寒凉。

牧草和杂草湿而深,根部有各种腐烂物而呈现出黑色。秋天曾有独特的迷人之处,层林尽染,野蘑菇争相模仿着枯叶的色彩和形状。去年的白杨落叶像是蕾丝或热带扇形珊瑚,叶脉间的柔软物质腐烂,叶脉却还保持着曲线和弹性。我慢慢叫得出树木灌木的名字了,能在一大团植物中分门别类,并且很快不仅仅局限于植物名,我对它们的欣赏也随之增加了。这像是生活在某种语言环境中学习该语言。现在,随着杂草生长、沼泽植物发芽,随着玫瑰花圃消失,站在花园中像是置身于一片杂乱的灌木丛。那些大到无法锯断或移走的白杨树树桩,最后消失在灌木丛中。

花园里的秋色是一派棕与黑。我学会把枯叶和茎梗的棕色看成其本身的颜色;我收集了草叶和芦苇,愉悦地看着它们从绿色渐渐变成饼干似的棕色。甚至枯萎在瓶中的花都能带给我快乐,枯黄色的花仍是整朵的,我都舍不得扔掉。秋冬的早晨,我也出门看覆着白霜的棕黄色的树叶和叶梗。现在,料理花园的人大都被辞退了,所有草木都在夏天恣意生长;我只感到寒意,只看见高深的草、潮湿、黑色和棕色。我在破败的花园短时间散步,每次走远一点,走过白杨树,走过高大的常青树,接着走进白色大框架的温室,它经过这些年月依旧坚固完好。一路上深浅不一的棕色再次唤醒我对特立尼达岛的记忆:不是真实的颜色,是死去植被的色彩,其中没有美,只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