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8/18页)

我对菲利普斯太太说:“我会一辈子留着它的。”

若是几年前,我会觉得这样的话轻易说不出口。但现在我只觉得这个承诺我不会实实在在地去履行,正如对丘陵与河流的记忆,对白垩与苔藓玫瑰的记忆,将会随老人的死去而消散,即使我能把这根手杖传给一个细心的人,但有关它的联想终究延续不下去。没有那些联想,这手杖不过是一件物品。正如被常春藤缠绕的樱桃树的金黑色树干,我给它打磨上漆,它已成为我在庄园后期生活的纪念品,但它终归会失去这样一种意义。

菲利普斯太太说:“这古怪的老头。”

这话很奇怪,她和老人很疏远。这疏远表现在她脸上:新近光滑的皮肤、眼睛里的明澈、毫无倦意。并且她的语调里是一种正在苏醒的讽刺和对生活的热爱。

她说:“我想该先告诉你,免得你从别人那里听到。你知道山谷里闲话传得快。我收到了解雇通知。”

于是,手杖这一礼物又多了一种联想。菲利普斯太太把它送过来——她在电话里活泼的声音,她对老菲利普斯先生的疏远,虽然老先生最近还拄着手杖在庄园散步——这礼物仿佛是她即将告别庄园生活的标志。她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当我开始了解菲利普斯夫妇,不再把他们当作典范仆人之后,我钦佩他们的冒险精神,以及一无所有、随时准备离开的超然。然而现在,菲利普斯太太的消息为她带来的礼物增添了一丝孤寂的美感。

她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从斯坦离世之后,日子就不怎么好过。斯坦能应对。我一个人不行。他很难对付。”这是指房东。“而且也好不起来。这是难处。不是你努力就能改善的。”

她开始走向门口。她停下来,透过厨房门的高玻璃窗望着折断的白杨,它们又焕发出生机了。

她又说起话来,语气有些亲密,带着一丝询问,也有寻找安慰的意思,仿佛我是她的亲人。她说:“度假期间我遇到了一个人。有天他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朋友中总有那么多喜欢当媒人的。你不会相信的。反正,我想该先告诉你,免得你听到一些有的没的。斯坦和我达成一致,无论谁先走,留下来的那个应该再婚。”

这真是怪了。她之前在我面前从来没这么放得开,之前她总是紧张兮兮的。这种紧张首先源于她对庄园的陌生,源于她不了解我,其次源于她的疾病,再者源于她的孤独。也许,又如我现在想到的,是源于她和菲利普斯先生的同居生活,他是个能量巨大的人。而我也觉得和她变得亲近了,这仿佛是在回应她有别于从前的性格。

*

正如菲利普斯太太所言,这消息很快在山谷里传开了。布雷听说后,第一反应是想到房东,庄园的主人。他说,似乎也是在说自己:“衰老是件残酷的事。我想他们会一卖了之,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我说:“他陪了它一辈子。没多少人这么做。这是一种幸福。”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年轻的时候你能反抗,一旦老了,他们想对你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细长的眼睛闭上,一滴泪水从他中年人松弛的面颊上淌下。话虽这么说,这座宅子的尊严对他总是极为重要。他的内心总是被它的动静牵动着。这座宅子的尊严给他的独立以价值,是他借以衡量自己尊严的标准。他记忆中隐藏最深的,也会随他的死亡而消逝的,是他的奴性。

眯眼看着路,泪水流下脸颊。布雷说:“她走了。她病得厉害,必须回疗养院。”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午夜在索尔兹伯里火车站遇到的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肥大花呢外套待在空荡荡的火车站的女人,那个在明灯映照下的孤独的女人。


[1]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1904-1986),英国小说家,作品多以同性恋为主题。代表作有《柏林故事》及《单身男人》。

[2]西里尔·康诺利(1903-1974),英国文学评论家、作家。

[3]图卢兹-洛特列克(1864-1901),法国后印象派画家、近代海报设计与石版画艺术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