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秦汉之际之儒家(第10/13页)

人之恶恶臭,皆真实恶之;其好好色,皆真实好之,此皆诚之具体的例也。《大学》此处言“诚于中,形于外”及“慎独”等语,均见《荀子》。不过荀子所谓“独”,乃专一之意。人若能对于一事物,真实求之,自能对于其事物,专一求之。(见第十二章第五节引)《大学》于此,似以“慎独”为使内外一致之意,与荀子小异。

吾人之心,必须有其所“诚求”,心方能不乱而正。即“知止而后有定”云云之义。此所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也。诚意系由“知止”得来。故“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致知即知此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1]“知本”为“知之至”,知修身为本,而专一真实以修身,即“知至而意诚”矣。《大学》又曰:“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礼记》卷十九页十一)知德为本而即专一真实以“明明德于天下”,亦即“知至而意诚”矣。

然吾人如欲知物之本末,事之终始,则须对于事物,先有若干正确之知识。否则所谓本者或非本,所谓末者或非末。若此一错误,则以后皆错误矣。《荀子·解蔽篇》曰: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俞樾云:“疑本作立。”)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跬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胸胸;势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势玄也。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时定物,则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夫苟不当,安能无过乎?(《荀子》卷十五页十四至十五)

观物时为物之现象所蔽,则不能对之有真知识;故致知在格物。格者,至也。(《尔雅·释诂》)必看穿物之现象,而至其本来面目,方可得其真象,此所以“致知在格物”也。[2]否则“以疑决疑,决必不当”。然如此须先不使“心中不定”;盖致知格物,仍皆心之事,故与正心互为因果也。

八 【《中庸》】

《小戴礼记》中之《中庸》,相传为孔子之孙子思所作。《史记·孔子世家》谓:“子思作《中庸》。”《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子思、孟轲为一派。今《小戴礼记》中,《中庸》所说义理,亦实与孟子之学说为一类。则似此篇实为子思所作。然《小戴礼记》中之《中庸》,有“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之言,所说乃秦汉统一中国后之景象。《中庸》中又有“载华岳而不重”之言,亦似非鲁人之语。且所论命,性,诚,明,诸点,皆较孟子为详明,似就孟子之学说,加以发挥者。则此篇又似秦汉时孟子一派之儒者所作。王柏曰:

《中庸》者,子思子所著之书,……愚滞之见,常觉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合而乱之,有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古中庸跋》,《鲁斋集》卷五,《金华丛书》本,页十六至十七)

又曰:

今既以《中庸》名篇,而中庸二字,不见于首章,何也?曰,道也者,非他道也,非可离之道也,即中庸之道也。……不然,则次章忽曰君子中庸,与首章全不相属,恐子思之文章,决不如是之无原也。(《中庸论》下,《鲁斋集》卷二页十一至十二)

王柏能提出此二问题,可谓有识。惜其对于第一问题之答案,以《中庸》之后段,分为一篇,名之曰“诚明”,殊无根据。于第二问题又曲为之辞。然其所说,固已与吾人以不少提示矣。细观《中庸》所说义理,首段自“天命之谓性”至“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末段自“在下位不获乎上”,至“无声无臭至矣”,多言人与宇宙之关系,似就孟子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之倾向,加以发挥。其文体亦大概为论著体裁。中段自“仲尼曰,君子中庸”,至“道前定则不穷”,多言人事,似就孔子之学说,加以发挥。其文体亦大概为记言体裁。由此异点推测,则此中段似为子思原来所作之《中庸》,即《汉书·艺文志》儒家中之《子思》二十三篇之类。(此亦不过就其大概言之,其实中段中似亦未尝无后人附加之部分,不过有大部分似为子思原来所作之《中庸》耳)首末二段,乃后来儒者所加,即《汉书·艺文志》“凡礼十三家”中之《中庸说》二篇之类也。“今天下车同轨”等言,皆在后段,更可见矣。《中庸说》之作者,名其书为《中庸说》,必系所谓“子思之儒”;但其中又发挥孟子之学说,则又为所谓“孟氏之儒”。盖二派本来相近,故《荀子·非十二子篇》以之为一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