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17/19页)
老百姓有的不谅解他们,斥为甘心媚虏,愿做牛马,有的同情他们,相对挥泪。也有人尖刻地说:“再过数日,连人也都要交割与金人使用了,何在乎这几匹马!你们倒有这许多不值钱的眼泪好流!”
老百姓失去了马,无人关心。这时官儿们也无马可骑,在严冬腊月中,有的徒步上朝,有的牵匹蹇驴入宫,颠仆溜转于冰天雪地的御道上。跌落于驴下的有之,摔跤于路上的有之,呼号喊痛于东华门内外的有之,洋洋大观,无奇不有,弄得朝纲大乱,不成体统。渊圣皇帝在他权力范围尚能顾及的情况下,大霈鸿恩,下旨慰问百官,并准许五品以上,年龄超过五十岁的官儿可以坐轿直入大内。
这可能是百官们从倒霉的皇帝身上得到的最后一次恩泽。
索马的次日,开封府秉承意旨,又揭榜勒令百姓缴出所有的武器。
东京向来不禁止民间持有防身军器,平民之家有两三把朴刀、一两杆长枪的本来就不在少数。城陷之日,溃兵们把自己的兵器抛掷在路上脱身逃走的很多,这些兵器多为百姓所收藏,估计数量甚多,不下于几十万件。军器不比马匹,藏在内室中不易为外人发觉。开封府和军器监联合出了一道告示,还是那几句老话,一应军器限于三日内尽数缴纳,否则全家按军法论处。军法论处这句话虽然严厉,使用得次数多了,已成具文,不能产生威胁作用。告示收效甚微,下达了几天以后,才有为数不多胆小怕事的百姓自动缴出一些军器,多属锈烂折坏的。有些神经过敏的人一看到告示吓得把切菜的、削瓜的、杀鸡的刀子全都拿出去,家中寸刃并无,以为可保安全。这样的人家毕竟是极少数。几天下来,缴纳的军器不过五千件,比马匹的数字还少,这自然不能取信于金人。
那天王、徐向萧庆汇报了索马的成绩后,微及征到的军器还不太多。萧庆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缴纳军器的重要意义,要他们大事搜索。萧庆惯于用手势来发号施令,以弥补其难于达意的语言。有些手势简单,一目了然,有些手势复杂,不知所云,常使王、徐等人瞠目结舌,莫测深奥。让受役者陷于恍惚迷离之中,经常要惴惴然地去揣测奴役者高深的意图,唯恐猜错了受到惩罚,这也是一种高明的驾驭术。当下萧庆看他们不懂,又做了一次手势,两手握物,用大拇指、食指扳下什么来,在他脸上出现恼怒的表情,似乎谴责他们两个愚蠢,不解人意。
徐秉哲并不太愚蠢,他诚惶诚恐地想了一会儿就领悟出来,王时雍比较迟钝,不久也猜中了。原来萧庆的意思是说捕蟹者必须断其双螯才能捉到它,老百姓手里有了武器也好比是蟹的双螯,必须把它断了,才好生杀任意。
既然上面的意思要断其双螯,下面执行的自然要千方百计地斩断老百姓的双螯,搜出他们家藏的武器,一律交公,使他们一个个地都成为“没脚蟹”。这是执行上面的命令,也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从深处想一想,要防止老百姓的反噬,固然也有其他的办法,毕竟还是折去他们的双螯八脚来得简便省事。
想到老百姓的反噬倒扑,自然会联想起赈济所的一干人。他们早已打听到在那三处赈济所,特别在吴革居住所在的同文馆内还藏有几百匹战马和大量军器,若把赈济所的难民、难兵都装配起来,足足可以编成一支万人以上的大队伍,这才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单户独家藏些武器倒不怕它。他们向萧庆请示是否要派人去赈济所搜索,来它一个“连锅端”。
萧庆思索一下,又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要他们暂且从缓。他对赈济所的顾虑较大,对王、徐拥有的虾兵蟹将则十分蔑视。这个显然轩轾的表情显示了奴役者萧庆在统治上成熟的程度,火候未到,他不能轻率地对实力派动手。
接着金人把尚书省所藏的《大内图》,兵部职方司所藏《天下州府图》,四方馆所藏的《辽国图》《夏国图》等捆载而去。这原是意中之事,把这些重要的图籍搁置,直到此时才拿走,倒令人感到意外。其实萧庆进入都堂时已经把所有的图籍都集中一处,派专人看管。渊圣回銮时,五名护卫的铁骑跟着进入大内,他们除李县丞李三锡后来专管封桩库外,其余的也各有所司。这一名渤海人大普荣就拨来专司图籍的保管,不怕宋人破坏、转移。
进城以后,应该做些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在轻重缓急、大小取舍之间,金人大体上都有成议,像图籍这样重要的资料,他们当然不会遗漏。
然后挨到公私库存物资,大中商肆的商品存货,金器、银器、铜器、铁器、锡器,吃的、用的、穿的,成品、半成品以及一切原料,无一不要。新春开始,老百姓早已没有心情在黄连树下听戏——苦中作乐,开封府却仍有这个闲情逸致,下令照前年之例放灯挂彩,如有偷工减料,依军法从事。当时谣诼纷起,盛传到了落灯之夜,金人将把全部花灯以及观灯的人一并收去。男人充为匠役夫子,女人一律输作营妓。那几天,开封府为了讨好萧庆等几个金人,依靠横一个竖一个的“军法从事”,强迫商肆民户、道观寺院点起灯来,仍在冲要之处,搭上几座鳌山彩楼。只是有灯无人,街路上冷冷清清,绝少参观者。妇道人家更是绝迹,连皤然白发的八十老妪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