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风骤(一)

张凯是在家中听戏时惊闻噩耗的。

消息传来时,台上锣鼓铙钹正敲得热闹,唱腔妩媚、水袖翻飞。

小男旦在隔水的戏台上卖力地扭动着水蛇腰,眉眼含情、姿态娇娆。

他心知这家主人出手阔绰,便不求唱得动听,只求多卖弄几分姿色,好得些赏赐,回去后能跟师兄弟炫耀攀比一番。

上台前,班主虽额外叮嘱他今日好好唱,莫要耍滑头,但小男旦满心惦记着出人头地,哪里听得进去?

可惜,他今日的运气实在不佳。

张凯拍案而起,暴怒喝道:“滚下去!咿咿呀呀的,唱的什么东西?!”

小男旦一声高腔生生噎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傻在台上,不知所措。

锣鼓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无措。

班主慌忙赔着笑上了台,不由分说揪住小男旦,狠狠打了两巴掌,又将他拖了下去。

小男旦恍惚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躲在后台委屈得梨花带雨:明明师兄弟们唱大轴时,也是这般娇娆不着调的唱法,怎么偏偏他今日倒了霉?

戏是唱不下去了,班主连赏钱也不敢讨要,急匆匆指挥众人打点行头,偶一回头,见那小男旦还顶着一脸乱妆和两个巴掌印,缩在角落里抽抽搭搭,便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两只粗糙的大手,略显粗暴地擦去了小男旦脸上的泪痕,又替他揉了揉红肿的脸颊。

班主压低了声音,道:“小子,干咱们这行的,得长八只眼、十六只耳朵。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不长眼的!这两日,外头张家的流言已经传疯了,早晚要传到主人家耳朵里。我叫你别惹眼,你偏不听,今日若不是我上台打你两巴掌,这主人家要是把气撒在你头上,你可要吃大苦头了!”

小男旦到底年少,才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听“流言”二字,立即耳朵,哽咽着八卦道:“什么流言啊?”

“……”班主虎着脸,避而不答,“把脸收拾了!精精神神、规规矩矩地出去,别叫人看你一脸倒霉相,也别嬉皮笑脸,旁人再寻出你的错处来,到时候连师父也救不得你了!”

小男旦揉着眼睛,还是委屈。

他皮相好,唱腔也不差,要不是为着讨好主家,也不至于把活儿干得这么糙,丢这么大的人。

他眼泪滔滔地往下流,喃喃自语:“好丢人。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谁命好,来干咱们这行当?”

班主叹了口气,宽大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可咱们好歹还有一门技艺傍身呢。”

“命是天定的,技艺是自己的,修习好了,未必不能改命。总比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犯了错,被一脚蹬下来,现了原形,连个活命的本事都没有。”

小男旦含着眼泪,似懂非懂地思索着。

他的后脑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别发呆了!赶紧着收拾!动起来!”

……

一场戏匆匆散场,张凯坐在太师椅上,胸膛连连起伏,越想越是愤怒,一口黑血淤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

他双拳紧攥,青筋毕现,小蛇似的筋脉几乎要挣出皮肤来。

他复盘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越盘越是愤恨:

若不是闻人明恪主动登门,送来了那个致命的情报,他断不会给叔父递信!

可那消息,关乎身家性命,富贵荣华,他又不知闻人明恪送信来的目的,怎敢不将此事通报叔父?

完了。

祖父的英名,张家的荣华,全完了。

他恨得血灌瞳仁,两耳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听见詹管家在他耳边焦急呼唤:“老爷?……老爷!”

张凯身子猛地一挺,从魔障中挣了出来。

他回过头,目光狰狞:“我叫你再去探听,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詹管家被他目眦欲裂的样子惊了一跳,不敢细看,低声道:“老爷,外头……闻人知府到了。”

“……谁?”

“闻人知府。已经到门外了。他说、说……”詹管家越说底气越虚,“说大人这段时日,把桐州所有的戏班都传了个遍,他想来蹭戏听……”

张凯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问:“他还敢来?”

几息之间,他的语气从激怒转为冷酷:“……席爷呢?”

听出老爷的弦外之音,詹管家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老爷,可不敢啊!那是知府大人,是朝廷命官!”

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太大了!他不想死!

在詹管家搜肠刮肚地寻找安慰的言辞,想要劝老爷打消念头时,他身后传来了带着笑音的问话声:“咦,怎么散场啦?”

詹管家僵硬地回过头去,见手持折扇的乐无涯一身绯衣,长身玉立,言笑晏晏,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