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5/16页)
列车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停一站,前后已经停了十站。每到一站,他都要在两节车厢之间探身出去,看看她是不是下了车。停过六站之后,他问乘务员另一次列车返回城里的时间。“早晨五点四十五分。”乘务员答道。
奶娃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了。半小时以后,乘务员高喊:“费尔菲尔德高地,终点站。”奶娃再次往外看,这次瞧见她踏上了站台。他躲在三面木板墙背后的阴影里,那围墙是给候车的乘客挡风用的。然后他听到她那宽宽的橡胶鞋底踏着台阶下去的低沉的脚步声。
挡风板外,沿着低低的街道是一排商店—售报亭、咖啡馆、文具店,全都关着门板,见不到一家住宅。费尔菲尔德的有钱人不住在车站附近,从站前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几间他们的住房。然而,露丝还是迈着她那平稳的步子沿街走去,不消几分钟便来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宽街,直通费尔菲尔德公墓。
奶娃盯着入口上方拱起的铁制门楣,过去他母亲常常谈起如何非常仔细认真地去找一处公墓来埋葬医生的遗体,不是黑人共用的那种墓地,而是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现在他记起了其中的一些片段。四十年前,费尔菲尔德原是一片农田,有一块县上的公墓,因为小得可怜,人们不去过问死者是白人还是黑人。
奶娃倚在一棵树上,在门口等着。现在他明白了,如果说曾经有过什么怀疑,那么他父亲原来告诉他的一切全是真的。她是个蠢笨、自私、古怪,还有点下流的女人。他又一次感到受了凌辱。为什么他全家不能有一个人稍微正常点呢?
他等了一小时,她才出来。
“喂,妈妈。”他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他感到的那样冷酷无情;同时,他突然从树后出来,想吓她一跳。
他成功了。她吓了一哆嗦,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麦肯!是你吗?你跑这儿来啦?哦,我的老天爷。我——”她竭力想把局面弄得自然些,眨了眨眼,惨淡地笑一笑,一面搜寻着字眼,琢磨着举止和礼仪。
奶娃打断了她的话,“你跑这儿来趴到你父亲的坟上啦?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这么干来着?时常来和你父亲过上一夜?”
露丝的肩膀似乎陷了下去,但却用镇静得令人吃惊的口气说:“咱们一块儿到火车站去吧。”
母子俩谁也没开口,就这样在挡风板里干等着回城的火车,足足待了四十五分钟。太阳升起来,照亮了墙板上涂的年轻情人的名字。几个男人走上了站台的台阶。
火车从岔道上掉头过来了,他们俩还是都不说话。只是在车轮开始转动,引擎发出启动的声音时,露丝才开口。她是从一个句子的后半截开始的,似乎自从和儿子离开墓地以来,一直在沉思。
“……因为事实上我是一个小妇人。我不是指岁数小;我是说个子小,而个子小是因为我给压小了。我住在一幢了不起的大宅第里,可那房子却把我压成了小包裹。我没有朋友,只有想摸摸我裙衫和白丝长袜的同学。但是我没想过需要朋友,因为我有他。我个子小,可他是大块头。他是唯一关心过我死活的人。很多人对我的死活只是感兴趣,但他是关心。他不是热诚而令人感到亲切的人,麦肯。当然,他是个傲慢的人,而且还常常是个愚蠢和有危害的人。可他关心我是不是活着,关心我活得怎么样。从过去到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曾经这样关心过我。为了这一点,我干什么都甘心。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待在他面前,待在他的那堆东西里边,那些他使用过、触摸过的东西。后来,我又有了同样重要的事可干,那就是我得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从他身上得到的那种关心之情仍然左右着我。
“我不是个怪女人。我是个小女人。
“你爸爸和你整天待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在店里都对你说了我些什么。可是我知道,就像知道自己名字那样清楚地知道,他只会告诉你让他心满意足的事情。我知道他从来没对你讲过,是他杀了我父亲,他还想杀你。因为你们祖孙二人都把我的注意力从他身上引开。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我还知道,他从来没告诉你,他把我父亲的药物扔了,可这是真的。而我却救不了我的父亲。麦肯把他的药拿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要不是派拉特,我也救不了你的命。你能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多亏派拉特帮忙。”
“派拉特?”奶娃开始清醒了。刚才母亲讲的时候,他是带着那种等着受骗并且已经心中有数的迟钝的耳朵去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