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9/11页)

奶娃在树皮上蹭着后脑勺。这是吉他所思念的南方的东西——树林、猎手、杀戮。但吉他也让某些东西,譬如库柏牧师的疙瘩、扫罗缺的牙齿,还有他自己父亲的惨死,伤害了,吓坏了。奶娃刹那间感到对他们所有人的一阵激情的冲动;就在这荒野之中,在这清香的桉树之下,谛听着人们跟踪一只狸猫的声响,他觉得他如今理解吉他了。当真理解他了。

在他大腿的两侧,他都感到了清香的桉树隆出地表的根部在摩挲着他,就像一个老祖父的那双粗糙却充满父爱的手在抚爱着他一样。他感到既紧张又放松,就把手深深地陷进草丛之中。他试着用指尖去听,听一听要是大地有什么要说的话,到底在说些什么,而它果然很快就告诉他,有人站在他背后,他马上把一只手举到脖子上,刚刚来得及抓住套紧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绳索紧紧地像刀刃似的勒住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皮肉之中,他只好松开了手。这时绳索便套紧了脖子,勒得他喘不上气来了。他觉得他听到了自己喉咙间发出的咯咯声,看见眼前一阵阵缤纷的色彩在飞舞。当乐声随着彩光而来时,他知道他刚刚已经吸进了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股清香的空气。他的生命在他面前闪过,完全和他过去听说过的一样,只是这生命只包含一个形象:哈格尔满怀柔情地朝他俯下身来,用可以想见的最亲密的性感姿态抚爱着他。在这幅画面中,他听到那个拉住绳索的人的声音说道:“你的日子已经到了。”在这弥留之际他心中充满悲伤,为在他朋友的指尖触摸中离开这个世界感到难过,于是,他松弛了一下,这时,那种压倒一切的忧郁充塞着他,他感到缠在他那青筋直绷的脖子上的粗绳也松弛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绳索留给了他一点空隙,让他得以喘了口气。但这是吸进一口生命之气,不是垂死的咽气。哈格尔、彩光、音乐全都消失了,奶娃抄起身边的“温彻斯特”猎枪,拉开枪栓,扣下扳机,朝跟前的大树开了一枪。引爆声吓了吉他一跳,绳子又放松了。吉他又往回拉绳子,但奶娃知道这样一来他的朋友就非得双手使劲不可。他便把猎枪尽量对着背后,笨拙地再次扣了扳机,结果打中了树枝和泥土。他正在琢磨枪里还有没有弹药,这时听到就在正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那三条刚才追逐狸猫的猎犬的狂野而美妙的吠声。绳子落在了地上,他听到吉他掉头飞速地穿过树林跑开了。奶娃站起身,握住手电筒,朝脚步跑动的声音的方向照去。除去抖颤的树枝以外,他什么都没看见。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循狗叫声走去。吉他手中没枪,要不他就会用了;因此,奶娃觉得握着枪朝狗走去是安全的,尽管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没走错,他的方向拿得很准,他来到了加尔文、“小男孩”、路德和奥玛尔跟前。他们一个个都蹲伏在地上,前面几步远就是那几条狗,树上一只狸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狗在拼命蹿上树,而猎人们正在斟酌是把狸猫射死,还是打伤它一条腿,让它跳到地上,由狗去撕咬,或者用什么别的办法。他们决定把它打死在它蜷伏的树上。奥玛尔站起身来提着灯向左边一晃。狸猫随着灯光往外爬了一段。这时“小男孩”瞄准了就是一枪,刚好打中狸猫的左前腿,登时它就从树枝中摔下来,落入别基和它的伙伴的口中。

狸猫虽伤犹斗,几条狗竟奈何不了这只生命力极强的野兽,后来加尔文一声尖啸,命令狗闪开,又给了狸猫一枪,两枪,这时那家伙才停止了挣扎。

他们举灯照着猎物的尸体,兴高采烈地咕哝着那家伙的尺寸、凶猛和一动不动的样子。四个人全都跪下来,取出绳索和刀子,砍下手腕粗的一根树枝,把它和狸猫捆紧,准备扛上猎物,走上一段长路返回。

他们只顾自己高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奶娃刚才他在那后面对什么开了枪。奶娃把抬着的猎物稍稍举高了一点说:“我把枪掉在地上了。我绊在枪上就走了火。等我捡起来又走了一次火。”

他们爆发出一阵笑声,“绊上了?你把保险打开干吗?是不是你吓慌了?”

“吓死了,”奶娃说,“吓得要死了。”

他们吆喝着,大笑着一路走回到汽车跟前,他们逗着奶娃,撺掇他继续讲讲他是怎么害怕的。他对他们讲了,他自己也笑着,笑得有力,笑得响亮,笑得长久。那是开怀大笑。他发现自己仅仅由于走在大地之上便振奋不已。走在大地上就像是他属于大地;就像他的两腿是庄稼的茎,是树木的干;他的部分躯体就这样往下延伸,延伸,直扎进石头和土壤之中,感到在那里十分畅快——在大地上,在他踏步的地方。他也不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