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17/22页)

“顺便说一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你最近完成了一两幅作品,它们不在我拿到的那些画里。”

“很有可能,有一两幅画我没有跟别的放在一起。”

“啊。这些无疑就是你最喜欢的画了。”

我没有回答。毛利君接着说道:

“我们回去之后,小野,也许你会把另外那几幅画拿给我。我很想看看。”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当然,我会非常感谢先生对它们的评论。可是,我记不清我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我相信你会努力把它们找到的。”

“我会的,先生。现在,我或许应该把其他的画从先生那里拿回来,感谢先生对它们的兴趣。它们无疑给您的屋子添乱了,我一回去就尽快把它们拿走。”

“不用管那些画,小野。你只要找到剩下的那些画,拿来给我就行了。”

“很遗憾,先生,我恐怕找不到剩下来的那些画了。”

“明白了,小野。”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我看见他又一次抬头仰望夜空。“那么,你认为你不可能把你的那些画拿给我看了?”

“是的,先生,恐怕不能。”

“明白了。当然,你已经考虑过倘若离开我这里后的前途了。”

“我希望先生能理解我的想法,继续支持我追求事业。”

他继续沉默,于是我接着说:

“先生,离开别墅我会感到非常痛苦。过去这几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最有价值的一段时光。我把同事们都看作亲兄弟。至于先生,唉,千言万语说不尽先生的恩情。我请求您再看看我的新作品,重新审视一下。也许,我们回去后,先生会允许我解释每幅画的意图。”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便又说道:

“这些年我学到不少东西。探究娱乐世界,发现它的转瞬即逝的美,这些都使我受益匪浅。但我觉得现在我应该向别的方面发展了。先生,我相信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画家必须看重一些比随着晨光消失的欢乐更加实在的东西。画家不必总是缩在一个颓废而闭塞的世界里。先生,我的责任心告诉我,我不能永远做一个浮世绘画家。”

说完,我把注意力又转向灯笼。过了片刻,毛利君说:

“一段时间以来,你一直是我最优秀的学生。看到你离开我会很惋惜的。这样吧,给你三天时间把剩下来的那些画拿给我。你把它们拿来给我,然后把心思转入正轨。”

“我已经说过了,先生,我非常遗憾,不能把那些画拿给您。”

毛利君发出一点声音,似乎是对自己笑了笑。然后他说:“正如你刚才指出的,小野,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对于一个默默无名、没权没势的年轻画家来说更是如此。如果你不是这样有才华,我会为你离开我之后的前途担心。但你是个聪明人。你肯定已经做好了安排。”

“实际上,我没有做任何安排。这么长时间以来,别墅一直是我的家。我从没认真考虑过要离开它。”

“是吗。好吧,就像我说的,小野,如果你不是这么有才华,我倒是有理由替你担心。但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我看见毛利君的剪影转过来对着我。“你肯定能找到给杂志和漫画书画插图的工作。说不定,你还能进入一家来我这里之前受雇的那种公司。当然,这将意味着你作为一名严肃画家的生涯到此结束,但所有这些你无疑已经考虑过了。”

身为老师,明知道一位学生仍然对他心存仰慕,却说出这样报复性的话来,真是大可不必。可是,一位绘画大师投入这么多时间和资源培养一个学生,而且允许学生的名字公开与他自己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那么他一时失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反应,即便不是可以原谅的,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在作品的所有权上耍心眼无疑显得有些小气,可是,如果大多数作画材料和颜料都是老师提供的,那么他偶尔忘记学生有权任意处置自己的作品,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作为一个老师——不管他多么有名——表现出这样的傲慢,这样的占有欲,着实令人遗憾。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时常会浮现出那个寒冷冬日的早晨,那股烟味儿再次扑鼻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那是战争爆发前的冬天,我焦虑地站在黑田住处的门口——是他在中町地区租住的一个简陋住房。我辨别出那股烟味儿是房子里发出来的,里面还传出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我一个劲儿地拉铃,叫人过来给我开门,可是里面无人应答。最后,我决定自己直接进去,可是我刚把大门拉开,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就出现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