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23/27页)

终于三步一停两步一晃地走完了空荡荡的村街,经过场院和队部的时候,他看见了虎大办公室前面的那棵老得已经不怎么长叶子的树,和吊在树下的破钟,他知道虎大已经不在那间办公室里了,他甚至知道那个新来乍到的戴眼镜的年轻人很快就会取代虎大,这是潮流和趋势,谁也阻挡不了的。这些情况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他,在他一口气把村子转遍之后,几乎对村里的每样事物都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他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看清了村子的过去,也隐隐约约觉察到将来要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口吊在树下的钟不久以后将就会掉下来,而且还会砸趴站在树下面的一个人,只是预感没有直接显示出那个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倒霉鬼到底是谁。他不愿意为这种预感多伤脑筋,一切都跟他无关,他很虚弱,需要好好歇缓。所以,他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就发现场院上正泛着一圈又一圈黯蓝色的涟漪,这种水光同样让他感到忐忑不安了,所以,他就仰起头走开了。很多年里,在羊角村他是极少仰起头从这里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的。惟独在这个宁静的黎明,他悄然做到了。

当他回到牲口圈那里,正准备走进棚子里,却看见一个个头老高的家伙正贼头贼脑地趴在那扇木头门前,眼睛紧贴在门缝上,极力朝里面观望。不用走过去,他单从背影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于是,红亮爹自言自语说:“也难为你了,还记着来看看我哟!”

“——都说叶落归根呢,你现在回来也好,等有力量(条件)了把家院翻盖翻盖,别让你家的香火断了。”

“论辈分红亮也算是你的侄儿,往后娃娃要是真的能回来,你还得多帮扶着点……就算是我最后求你了!”

但是,红亮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论说什么对方都听不到,即便他已经走到牲口棚的门前,跟这个男人并排站在一起,两个人胳膊擦着胳膊了,对方也毫不觉察。红亮爹终于感到绝望了,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秀明看见自己时,也是这样没有任何表情的。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快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而刚才那个一直在村里走来走去的人竟是自己的魂儿。他疑惑不解地伸出手去,想拉住身边的黑大个子,可是,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明明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把对方的胳膊抓住了,可人家却一转身,丝毫没有牵扯地离开了。

红亮爹越发疑惑地走进棚内——那扇木头门依旧对他丝毫不起阻拦作用——里面太黑了,伸手看不见指头。他扑通一下跌倒在一摊软乎乎的东西上,就像压住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感觉刚才还轻飘飘的身子骨,这会儿猛地就添加了些厚重,就像忽然装进了谷子的麻袋,但倏忽又变得羽毛一样轻飘飘的。

这时候,一缕发红发热的光芒从木头门的缝隙里鬼祟地钻进来。但是,这个可怜的男人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双目失明者,最后的一点儿意志正慢慢消散。那些潜伏在牲口棚里的黑暗,此刻比世上最黑的墨汁还要浓稠一百倍。红亮爹完全被这可怕的黑暗吞没掉了。

屠户三炮是不用下地干活的。实际上,虎大一直没有给三炮分配什么活计。用虎大的话说那狗日的天生是耍刀子害命的货,这辈子怕是没有捏锄头抓锹杆的命。其实,虎大的意思三炮心里最清楚不过,他知道虎大这是故意要把自己从集体中分离出去,要让他永远脱离群众,成为我们羊角村的一个可有可无的闲散人,从而彻底被人遗忘。

虎大刚离开不久,三炮就不请自来了。苟文书正准备去外面走走,他很想看看村里人是怎么在黑灯瞎火里干农活的。见三炮来了,急忙把他让进来。因为白天苟文书呆在三炮家里,这阵再见面俩人就很熟的样子。

三炮很神秘地说:“苟同志,我想领你去见个人。”

苟文书是个聪明人,一看三炮的样子就明白了几分。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走出虎大的办公室。

走在路上,三炮问:“你看见虎大屋里的那张床了吧。”

苟文书说:“还是新打的呢,不过那床到底咋了?”

三炮嘿嘿笑着,说:“这张床说来话长啊,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里面花花事可多哩。”

拐个俩弯,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是一排大牲口棚子。多半牲口都被拉出去干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三炮径自把苟文书领到最靠里面的一间锁着的棚圈跟前。

三炮说:“人应该就在里面呢。”

说着话,三炮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对着锁孔捅了几下,黑铁锁默默打开了。

吱吱地推开门,人还没等迈进腿脚,早被一股浓浓的腐臭糜烂的气味熏得差点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