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4/29页)
伫立峰棱不过一晌功夫,此后几个小时,我们又上下爬过几座蜿蜒的山头,大部分时候牵着马步行,有时走在断崖边缘。我的不安持续着。
我应该抗拒这种痴愚的兴奋,不是吗?单就礼节的要求看,我绝不能带着快乐的心情掩埋赛姬。如果喜滋滋地前往,怎能叫自己相信爱过她呢?同时,理性也这样要求。对这世界,我认识得太清楚了,不会受惑于它突现的笑脸。一个男人若三次发现自己的女人不贞,却一再被她淫荡的挑逗蛊惑,这种男人,哪个女人受得了?如果刹那的风和日丽、苦旱后新冒的草芽、病后的健康,便能叫我与这鬼神出没的、瘟疫猖獗的、臭朽的、暴君似的世界和好,我岂不像这种男人吗?不,我是明眼人,不是白痴。说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如今倒是明白了,原来,若非为了把人导入另一新的痛苦,神绝不会邀请人进入这种不可抑遏的喜乐中。人是诸神的泡沫,他们耍弄你,把你吹鼓起来,然后弹指戳破你。
即使不认识这点,我已自有主见。我能够驾驭自己。难道他们以为我不过是只口笛,容让他们随兴胡吹?
爬上最后一座山头,面对真正的阴山,我的不安停止了。虽然阳光依旧刺眼,高处不胜寒,冷风凛冽。脚底下,介于我们和阴山之间,是一片幽郁的峡谷,受了咒诅似地布满暗色的苔藓、地衣、碎岩、巨石。从阴山山麓倾塌而下,有一整沟的石屑趴向谷底,仿佛阴山长了疮,流出成串石状的脓。我们仰头上眺,它那庞大的山躯耸向云天,峰顶乱石纠结,状若巨人的臼齿。眼前见到的山貌实在不比屋顶陡峭,除了左手边有几座令人触目惊心的巉岩;总之,它像一面单调的墙往上矗伸。此刻,它更是黝黑一片。到了这里,神已不再挑逗我了。这里甚至没有任何景物可使最快活的心雀跃。
巴狄亚指向右前方,在此,阴山坡度平缓,形成一山坳,比我们所站的地方低。背后,除了天之外,空无一物。就在山坳上,衬着天空,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没叶子的树。
我们牵着马,步行走下黑谷,一路举步维艰,石头非常滑溜,直走到最低洼的地方,才接上圣道(它从北端进入峡谷,也就是我们的左边)。由于已经很近了,我们不需再爬山。几个转弯便抵达山坳。冷风刺骨。
圣树近在眼前,我竟然害怕起来。很难说为什么,只知找到枯骨或遗体的话,也许能叫我停止害怕。我相信自己当时有一种孩童似的没来由的恐惧,担心赛姬既没活着又没死。
终于到了。铁腰圈,空悬的链子从腰圈绕上枯树干(树皮已经剥落),风吹来,不时发出嘎嘎的响声。见不到骨头、残衣、败絮,也见不到血迹,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解释呢?巴狄亚,”我问。
“神把她带走了,”他说,脸色苍白,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敬畏神的人)。“一般的野兽不会吃得这么干净俐落,至少会留下几根骨头。除了神圣的幽影兽之外,也没有任何野兽能够不解开铁链便把她带走。即便如此,应能找到一些摔落的首饰。若是人呢?除非携有工具,否则也无法替她松绑。”
没料到这一趟来,竟是徒劳,什么事也没得做,什么东西也没得收。我毫无意义的人生就此开始了。
“我们还是可以到处找找看,”我痴傻地说,明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是,是,姑娘。我们可以到处找找,”巴狄亚说。我知道他是出于一片好心。
我们于是找起来,一圈一圈往外找,他走这头,我走那头,眼睛盯着地面搜寻。气温酷冷,披风随风乱甩,把我脸颊和小腿都刮痛了。
巴狄亚出声叫喊时,正走在我前头,向东穿越山坳。我先把打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扯,这才看见他。我急步向他奔去,有如添翼,因为西风把我的披风吹涨成帆。他给我看自己找到的东西——一颗红宝石。
“我没见过她戴这颗宝石,”我说。
“姑娘,为这最后的一程她戴了。他们按照神圣的礼仪妆扮她全身,连她脚屐上的带子也镶上了红宝石。”
“噢,巴狄亚!这么说来,有人——有东西——把她带到这里来。”
“也有可能是脚屐被衔到这里。这点,一只野狼都办得到。”
“继续找,沿着这方向继续找。”
“小心点,姑娘,如果一定要找,让我来吧。你最好留下来。”
“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无论如何,我不留在这里。”
“我不曾听说过有谁越过这山坳。大献时,连祭司都只走到圣树那边。我们已经很接近阴山的险恶地带——我是说,神圣地带。一过了圣树,他们说,便是神界。”